五年前,绍明八年,公元953年,白从信攻克石国城四年后。
    河中行省,白国,万历城。
    这万历城可跟后世大明的万历皇爷没什么关系,这个万历的意思,是万里之外的新历城之意。
    只听名字就知道,这座城的城主,大概率是来自胶东行省济南府历城县,也就是后世济南历城区的。
    确实如此。
    宋黑山穿着褐色团花圆领袍,大摇大摆的走在万历城的大街上。
    他是万历城章保义章宣慰的六个镇抚使之一,而万历城宣慰使章保义老家,正是历城县的。
    这家伙原本是杨光远的牙兵,杨光远则是在耶律德光第一次企图进中原时,在平卢淄青节度使任上举兵响应契丹人的老汉奸。
    章保义跟着这样的节帅混,自然没落到什么好。
    杨光远被李守贞击败杀死之后,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的章保义跟百十个平卢军老牙兵,跑到了西南边的巨野泽中落草为寇。
    嗯,正是后世水浒传中的那个水泊梁山。
    张周对于民间的统治,其实是有点粗糙的,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张周自立国起,就在南征北战到处打仗。
    谁让张皇帝在中原没什么根基的同时,心气又特别高呢。
    他这一路走来,基本全在打仗,因为只有靠打仗,才能让其他人臣服他这河西来的蕃贼。
    而就算极少没打仗的间隙,张鉊又在任用裴远、赵普这样的‘酷吏’四处搞事。
    因此根本没多少时间来收拾民间,唯一一次大规模的搜山捡海,还是针对佛门大规模收纳黑恶分子。
    章保义等人恰好跟佛门没什么纠葛,反而因为稍有武力,还被巨野泽周围的几个巡检雇佣,参与过搜捕佛门恶徒的战斗,甚至还因功被保举去县衙参加武举。
    但章保义不敢去,因为在张周,给契丹人当过内应,还是杨光远这种大汉奸麾下的牙兵,一旦被发现,搞不好是要砍头的。
    于是,这些平卢军的牙兵又继续在水泊梁山安顿了下来,他们掳掠了几十户百姓到梁山上给他们种地,胁迫了巨野泽上一百多家船夫给他们交保护费,日子有点穷,但还能过得下去。
    然后,药元福老骥伏枥,在白从信那里看到了发财的路子,于是派几个儿子带着部曲回到中原,干起了瓦格纳式征兵的勾当。
    药元福也是老牙将,有他出马,章保义等人很快就藏不住了。
    药元福的长子找到曾经的平卢军镇将上山去劝说,但章保义还是信不过,他也不想去万里之外的河中。
    因此不管药元福长子说的天花乱坠,就是不松口,他甚至怀疑,这是朝廷要把他赚下山去给一刀砍了。
    但紧接着,毫不意外的,药元福的长子刚走,第三天朝廷的禁军水军金波镇的一个都,就杀到了巨野泽。
    他们在深恨章保义等人欺压的渔夫带路下,很快就将章保义等人给堵在了山寨中。
    到了这一步,章保义倒是很识趣,没有让手下人和儿孙们反抗,因为那除了会让全家死翘翘以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而跟着章保义等人几乎同时被俘的,还有巨野泽周围的山贼、水匪、恶霸四百多人,算上家卷得有小两千人了。
    随后,就在金波镇的一条小平底船上,一个穿着绿袍子,自称是郓城县县尉的小官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就麻熘把章保义等人的罪行给确定了。
    章保义惊得张口结舌,感觉世界观都碎了,驴入的,一个全家流放八千里的滔天大罪,喝口水的时间就判桉结束?
    嗯,直到他看见了押送他们去河中的官兵中有药元福长子的身影,方才恍然大悟。
    尼玛的,这是被小人给盯上了了啊!
    可是,宋黑山摸了摸身上的褐色团花锦袍,拍了拍身上的挎着的横刀,挺了挺已经开始发福的大肚子,看了看身后点头哈腰的红头仆役,好像...好像也不怎么亏。
    三年前,宋黑山跟着章保义到了河中石国城附近后,很快就如鱼得水。
    因为他们在巨野泽干的就是掳掠百姓为他们耕种这事,这活他们专业啊!完美再就业了属于是。
    于是这群几十人的老牙兵带着二三百儿孙子侄,瞬间就进入了状态。
    他们拿着从白从信那里赊来的甲胃和武器,很快就打服一个三百多帐两千口的小部落。
    随后如同滚雪球一样,滚到现在,章保义在这石国城西南控制了七千余户,快五万人的当地土着,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城镇万历城,还当上了白从信的万历宣慰使。
    他手底下宋黑山这样的骨干,也得到一千户百姓和镇抚使的官职。
    现在,宋黑山一家子就是这一千户,小七千人土着的王,比起在巨野泽,差不多一户百姓就要养他们一人,日子已经是美到天上去了。
    “老爷,仆打听过了,他们家最近有人要回长安去,能带回十匹最上等的云霞蜀锦。”
    宋黑山身后,中年红头仆役用蹩脚的唐音说道,唯有长安这个词发音特别准确,还带着一种莫名羡慕的意味。
    老爷这个词,算得上是出口转内销的典型。
    汉人的耶耶这个词在南北朝时期被南下的北魏吸收后,再被塞外民族接受,然后就失去了原本的意思,从表示父亲变成对有地位人的一种称呼。
    历史上直到元末,老爷在汉语中才变成后世的含义,但是这个时空在河中就已经开始流行了。
    因为逐渐掌握了河中战略主动的汉人,觉得本地土着不配跟他们一样用郎君、阿郎这种称呼,于是老爷、大爷这种称呼就应运而生。
    这是河中土着专门用来称呼汉人的,汉人之间还是互相以郎来称呼。
    当然,这个汉人的范围有点宽泛,除了从中原来的汉人以外,草原上信仰六法宗,被天可汗征召来河中助拳的草原百姓,在河中也被称为汉人。
    宋黑山点了点头,十匹云霞蜀锦可不便宜,但这钱必须得花,也花得值,因为是用来给他长子宋大郎做定亲之聘礼用的。
    女方家里是于阗汉人大族马氏,据说当年圣天子初到于阗的时候,就是他们家时任金国检校太尉的马福荣,前去迎接的。
    马福荣之弟马继荣还曾跟着圣天子转战碎叶和宁远,虽然最后没有跟着东归,但也在宁远总督区做到了副都督的高位。
    当然,宋黑山的儿子,是娶不到马福荣、马继荣兄弟的嫡亲女儿或者孙女的,但对于宋黑山的出身,能娶到马继荣的侄女,就已经算是很高攀了。
    要知道在如今的河中,每一个汉女的都是珍贵的。
    别说马家这样的安西汉人大族,就是草原上来的阻卜、黠戛斯等族女子,只要能说一口磕磕巴巴的汉语,都是抢手货。
    要不是金国大王李从德要开始准备移藩到康居城(撒马尔罕),有借助他们这些河中汉人封臣的需要,马家哪怕是旁系女,轮也轮不到宋黑山的儿子。
    这是一家唐人开的商铺,宋黑山记得家主好像是姓米,孙女嫁给白水城那边的一个大宣慰使,因此有些实力。
    在以碎叶-怛罗斯-白水城-石国城这汉四城为主形成了河中汉人地盘上,很有点黑白通吃的本事。
    所谓的大宣慰使,其实就是指方伯,但现在还不能叫方伯。
    因为圣人还没有正式封河中行营都总管白从信为白国大王,同样在白水城的鲁震鲁三郎,也没有拿到白水大公的爵位。
    是以,现在的情况还有点尴尬,白从信只能继续以河中行营都总管名义发号施令,麾下的许出去的君侯、方伯等也只能冠大宣慰使的名头。
    因为宣慰使和镇抚使虽然是封臣,但在表面上可以说成是朝廷官员这样来遮掩。
    同样的,原本应该君子和君男的小封臣,现在也还一律叫做宣慰使和镇抚使。
    同时,唐人也是一个颇为玩味的说法。
    按照现在一贯的称呼,在河中的中原人要么称汉人,要么称周人,因为现在中原是大周又不是大唐,怎么也不会还有唐人这个称呼的。
    所以,这些被刻意称作唐人的,实际上就是西起北庭东到北平府的粟特人。
    粟特人这个族群,很是特殊,在中原的估计有一二百万之多,他们之中也分好几派。
    比如康福、安审琦这样的,他们是跟着李克用归唐,李存勖一起复建大唐的,已经跟汉人没什么两样了。
    还有曾经河西商会的康金山、米国忠等这样跟着张鉊起家的河西粟特人。
    但这两派都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很多已经在中原定居,已经能说流利的汉话,但在中原被视为粟特人,在河中却被本地粟特人认为是唐儿的存在,足足有一百多万。
    这些人在看到张鉊决心要在河中夏君夷民之后,立刻就动了心思,也想乘着这股东风,在本该是他们老家的地方,做个夏君夷民的先锋,利用身份优势,搏一个大大的富贵。
    只是,这些人到了河中之后,汉人的地位已经抬起来了。
    当地被统治的粟特人,不想承认这些跟他们长相相似,离开家乡几十上百年的同族也是汉人老爷。
    同时,这些假沙陀半汉人的粟特人,也不想别人把他们当成粟特人,坚持要守住自己的汉人的身份,于是就逐渐接受了唐人这个称呼。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唐人总比胡人好听的多。
    只是这样一来,为了彻底区别开,他们就开始极力拒绝自己留在河中的同族跟他们一样用安、石、米、康这样的汉家姓氏。
    白从信没有阻止,因为好处是很明显的,这些粟特人这么搞,就是在本地人和汉人间筑了一道防火墙啊!
    下面的粟特人,肯定会无比痛恨他们这些已经不能算是同族的东来粟特人,而不是直接恨汉人。
    同时中原这样的粟特人起码有一百五十万上下,他们不用动员就有主动东来的原动力,思维方式和语言又是汉式的,正是非常好用的中间阶层,量还大,简直完美!
    宋黑山正想进去找米家的家主谈谈价钱然后下定金,突然就听到万历城中的大钟哐哐敲响,街市上的行人顿时一阵惊慌,随后躲到了街道两旁。
    “迎春堡有贼人闹事了,迎春堡有贼人闹事了,所有府兵都持械到衙门听令!”
    随着钟声响起的,还有一个骑着马的武侯边敲锣边沿街大喊。
    “不好,王六就在迎春堡!”宋黑山大喝一声,王六就是当初跟他们一起在巨野泽落草的老牙兵之一,被封到迎春堡做了巡检使。
    “这些驴入的贼人,还真会挑时候。”宋黑山紧接着骂道。
    他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此刻,河中的汉人大军正在和萨曼波斯的军队沿着药杀水,开始了对双方来说都很残酷的拉锯战。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正如张鉊和白从信预料的那样。
    白从信在石国城扎稳脚跟之后,萨曼波斯的实际掌控者萨拉赫就忍不住了。
    四年中,他举倾国之力三次渡过药杀水,企图收复石国城。
    所动用的武力一次比一次多,轮到这次,也就是第四次北上的时候。
    萨利赫不但在萨曼波斯国内动用足足七万大军,还从控制尹拉克的布韦希王朝,波斯南面的萨法尔王朝,甚至是控制埃及的尹赫昔迪王朝召来了超过四万神战者。
    一共足足十二万大军,加上民夫不用号称就有二十万之多。
    为了防备萨拉赫的进攻,白从信也开始大规模在河中四城征兵,光是石国城周围就征召走了六千汉人重甲士,还从宁远和于阗请求了援助。
    这就是历史上决定河中命运的,第四次药杀水之战。
    而此时,就是第四次药杀水之战最难熬的时候,此时白从信和鲁三郎已经将所部五万与军队,几乎全部填到了药杀水岸边了。
    而经过三次与中原周军的对抗,萨曼波斯军队的战斗力得到了迅速的提升。
    虽然他们还不至于能跟周军一样善战,但也不是像以前那样不堪一击了,装备上也因为中东一票天方教国家的支持,而得到了极大提升。
    这导致白从信率领的主力,虽然数次击败萨曼波斯萨拉尔阿布.优素福的前锋军,但一直没法取得击溃,这种能大规模杀伤的敌军的战果。
    反而是阿布.优素福背靠吉达要塞不断开始增兵,想用萨曼波斯多达四百万人口的规模,来耗死只有十几万腹心部的白从信。
    他的这个战术,目前已经起到了效果,周军在对面几十万人的威胁下,不得不收缩兵力,以避免跟萨曼波斯军的对峙变成比拼‘摊大饼’,进而导致被各个击破。
    这一招很有效,立刻让萨曼波斯军的人数优势转化为了臃肿,不断在关键地段被周军击败,损失也不算小。
    但白从信的收缩兵力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会导致萨曼波斯的游骑开始渗透进汉四城内部,他们到处袭击,还不断鼓动当地的天方教徒反抗。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进攻,阿布.优素福打了一个极秒的时间差,因为此战距离上一战不过才过去三个多月。
    参加上一次战争的周军一半的主力,在两个多月前已经回到碎叶城去修整了,所有人都没想到萨曼波斯能这么快再次动员完毕。
    当然,这也不是说萨曼波斯人就有多大的优势,因为以白从信为首的汉四城军,还有一个强力助手-于阗金国的藩军。
    安西现在的情况是,原本于阗金国的军队,一半被虎广控制,成了安西汉军的主力。
    一半属于李从德控制,是为金国藩军,差不多有两万人,由宁远副都督马继荣和宁远都知兵马使薛守礼分别控制。
    同时,替张鉊守着宁远几百万亩私产的老张忠手里,还有一支由党进协助他控制的五千皇室私兵,可以随时拉上战场。
    所以现在的焦点,就是金国藩军和皇帝的这五千私兵,什么时候能动员完毕出天门关。
    只有他们冲破阿布.优素福在药杀水上建立的水城封锁,一刀捅到萨曼波斯军的菊花-切断波斯军的后勤补给之路,才能打赢这场大战。
    。
    。
    宋黑山抽出横刀,很快跨上了一匹战马,他是镇抚使,在宣慰使章保义和长子等青壮都去了前线的情况下,他可以代替章保义行使一定的职权。
    等到宋黑山跑到衙门口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起了百余汉军,他们个个腰挎横刀,手持长枪,身后都跟着捧着甲胃、弓箭等装备的仆役。
    宋黑山看见了另一个镇抚使邹大郎在,顿时大为放心,他赶紧策马过去说道:
    “邹大,某熟悉到迎春堡的路,让我带两百人去增援,你留在城中,万一有贼人是要来打万历城的注意,也好有人指挥。”
    邹大郎重重点了点头,随后显得很是有信心的说道:
    “这三百人你都带走!城内把十三岁以上,四十五以上都征召起来,也还能凑个两百人,一般的贼人还不是咱的对手。”
    宋黑山稍微考虑了一下,立刻就同意了,他翻身上马,对着章保义十三岁的长子喊道:
    “把银白旗给某家用一下,你留在城中听邹叔叔的安排,别害怕。”
    十三岁的章大郎涨红了脸,他三下两下穿好一件稍微小一些的布面铁甲,大声喊道:
    “宋伯伯怎的还如此看不起人,侄儿虽然尚未弱冠,但腰间利刃已斩杀不臣之贼五人了,堂堂大周好汉子,怎会害怕!”
    “哈哈哈!”宋黑山大笑三声夸赞道:“是咱汉人的种,有你在,这万历城肯定无恙。”
    说罢,他看着身后跟他差不多都有些须发发灰,年纪大多在四十岁上下的老头子们喊道:“儿孙在药杀水杀贼不能返回,尔等还能战否?”
    “宋官人放心,某家虽年过四旬,但杀五个八个胡贼还是没问题的。”有人立刻大声回到道。
    “好,那就让那些摸过来的萨曼贼胡看看,他阿爷人老,但手中长剑可不老!”
    宋黑山大手一挥,一骑当先飙出,一面银白色的三辰旗立刻在他身后,开始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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