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县,紧邻大兴安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期间,它是黑龙江省接收知青的一个中转站。在那个一去不回承载了无数人悲欢离合的年代,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热血青年,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他们从这里,奔赴周边各个林场和农村,在这块土块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县城不大,四周也被大大小小的群山笼罩,只在城西,有一条比较宽阔的大道,把县城和山外的世界紧紧连系起来,西平县名,由此而来。
    进入八十年代,和其它大中小城市一样,西平县也焕发了新的生机,方圆数百里范围内的山货、葯材都向这里汇集,然后流向全国各地。
    这座县城,就是大山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在最初的人生规划里,他们的梦想,将从这里起飞。
    尽管后来,他们有了更复杂的经历,甚至遇到过更大的危险,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从山村到县城,这一路的酸苦,却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历久弥新。
    他们在山里,过了两个夜晚。
    第一夜,董洁就发烧了。第二天,大山不得不停下来,想办法为她退烧,这一天没能走多远。当天晚上,她病的更重了。那是兄妹俩一生,最漫长的一夜。
    大山脱光衣服,用最原始的办法为她取暖。忽冷忽热的病痛折磨着她,而一边担心她,一边又操心野外露宿的安全,大山一整夜没敢合眼。因为董洁的体温一直居高不下,他再不敢耽搁,天边曙光微露,为了加快速度,行李也不要了,直接就背着董洁开始赶路。
    身后是一座座山,身前还是一座座山。两个孩子,渺小的像微不可计的蝼蚁。
    大山背着她,手脚并用,为了安全,名副其实的在“爬”山。手磨破了,膝盖也磨出了血,虽然看不到脚的情况,想来也早已是血肉模糊了。
    可是大山嘴里却不叫一声苦。伏在哥哥背上,董洁掉泪了,先是一颗一颗,然后如断线珠子般滚成一线。
    大山感觉到了。“哪儿不舒服吗?”他着急的问,一再腾出手来摸她的额头。
    “很难受吗?好妹妹,忍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哥带你去看医生,啊。”
    董洁后来分析,就是从这一天起,她真正爱上了这个男孩,以一个成年人的心理,毫无保留也是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一定要出人头地,再也不要最爱的哥哥,受今天的苦!
    天刚过午,一身狼狈的大山,终于赶到了西平县城。
    烧得迷迷糊糊的董洁,再次振作一点精神,用衣袖抹去他脸上的泥和汗。
    “哥,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吧。”
    “嗯?哦,好。”
    拐进路边的一个小胡同,在胡同深处找个石阶,小心把她放下。
    “哥,我没事。你知道,我的身体就是这样,经常烧来烧去,我自己都烧习惯了,没事儿。”
    她扯扯嘴角,对他笑笑道:“真的没事儿,这会儿我觉得得好多了。哥哥累坏了吧?快,坐下歇会啊。”
    大山抹抹汗,撩起上衣,简单擦试了头和脸,看看天色。
    “小洁饿了吧?嗯,在这等着,哥去给你找点吃的。”
    董洁身体向后,完全靠到后面的墙壁上。她很难受,正努力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没注意大山的话,只是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大山两边看看,这个胡同很安静,午后时分,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外面就是大马路。
    走在大街上,大山有些为难,他身上没钱。身边三三两两有人经过,也有人边走边吃着什么。他不自觉盯着人家手中的食物看,惹得别人拿奇怪的眼光回看,并远远绕着他走。
    他犹豫再三,还是张不开嘴,跟别人讨口吃的,等他终于下定决心想张嘴时,人家已经走远了。
    靠街处,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小饭馆,正传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大山站住了,使劲咽了咽口水。
    没有钱,买不来吃的,可是,大山回头瞧瞧妹妹坐着的那条胡同,还是咬咬牙,走了进去。
    “说吧,想吃点什么?”
    听见门响,懒洋洋靠在柜台上的一个男人头也不抬,直接开口问道。
    “嗯,那个”
    “嗯?”
    男人抬头,上下打量着大山,见他穿着脏兮兮一双草鞋,露出的脚又是水又是泥,裤腿高挽,衣服上面除了补丁,还有几处被勾破了,看上去也脏得乱七八糟。他眉头不觉紧紧皱了起来。
    “有事吗?”
    “叔叔,能不能,给我点吃的东西?”
    “你,有钱吗?”男人的眼中充满怀疑。
    “没、没有”
    一个帐本“啪”的一声被扔到桌子上“你在逗我玩吗?”
    “什、什么?”
    “没钱你买什么东西?我这可是饭店,本小利薄,概不赊欠。走吧走吧,要饭要到这儿来了,真是。”
    大山脸涨的通红,他真想转头就走,宁可饿死也不受这种气。可是,想到生病的妹妹还饿着肚子,他咬咬牙,继续努力争取道:“剩饭,给我点剩饭,行吗?”
    “你听不懂老子的话吗?没、有,听明白了吧?去去去,妈的,老子还缺口饭吃呢。”男人瞪起了眼珠子。
    也是大山倒霉,这男人,文革时曾经是某个造反派的小头头,用他的话讲“老子也曾经风光一时。”文革结束后,尤其是这两年,曾经被他踩到脚下任意呼喝斥骂的人,一个个上位的上位,恢复工作的恢复工作,个个都翻身了,唯独他,反而沦落到这个小饭馆混日子,他心里不平衡,脾气变的更坏了。
    大山受辱的这一幕,正巧被董洁看到了。
    大山走后,董洁忽然反应过来,想起哥哥身上没有钱,他怎么找吃的?于是随后寻了过来。
    看到生性骄傲的哥哥受辱,她的眼睛马上湿润了。
    大山自尊心极强,从奶奶去世后,他宁可饿肚子,也不肯接受村里人的周济就可以看出来。每次不得不收下邻居的好意,他都想办法或者送葯,或者把偶尔打到的野物分一半给人家。
    她不忍心让哥哥知道自己来过,一个人悄悄回到原来的石阶坐下,越想越悲愤,头跟着嗡嗡做响,来不及喊人,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我不是乞丐!”
    大山挺起胸膛,他的目光很坦然的直视侮辱自己的男人。
    “我现在遇到了困难,这没错,放下自尊心求人帮忙,我也没指望一定会成。可是,作为一个人,只要有一点人性,不帮忙就算了,也不需要这种态度吧?我可以走,但我要告诉你,我,瞧、不、起、你!”
    “啪啪——”
    一阵击掌声传来。
    “好,说得好!”鼓掌和说话的是一位军人,一身笔挺的军装,三十许上下,整个人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昂扬正气。
    “小兄弟,我欣赏你。人穷,这没什么,谁的出身也不能自己选择,关键是做人要有骨气。“
    他走过来,拍拍大山的肩膀,自怀里掏出钱,抽出几张一元,和一张十元的零钞。
    “给,拿着。”
    大山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不,叔叔,不用这么多。”
    “拿着吧,人哪,都有落难的时候,咬咬牙,坚持坚持,挺过去,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个男孩眼晴清亮,没有一点阴影,晴朗如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张脸,因为过度削瘦,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你多大了?”
    “叔叔,我已经满十岁了。”
    “十岁”他有些失神。
    “叔叔?”
    “啊?噢,”
    军人回过神来,解释道:“我也有一个,嗯,十岁的儿子。”
    他想了想,又掏出十块钱,不由人拒绝的塞给大山。
    大山嘴唇紧抿,看着那双握住自己的温暖又有力的大手,只觉得眼眶发酸。
    深吸口气,郑重给他鞠躬,认真道:“谢谢,谢谢叔叔!我叫李悠然,如果有一天,叔叔能听到这个名字,一定要来找我啊。我不能保证时间,但我相信,”他脸上透出一种坚毅和自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到时候,我请叔叔好好喝一杯。”
    军人愣了一下,然后发出爽朗的大笑。
    “好!好!好!好小子,有志气,好,我等你!”
    大山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似欲把他的长相深深刻进心底。
    “叔叔,再见!”
    “援朝!”
    一个白上衣,黑裤子,一身书卷气的女人走了过来。
    “怎么啦?”
    她只瞧见了大山的一个背影“那孩子谁呀,你认识?”
    “哦,一个有趣的小朋友。”
    军人笑笑。“等急了吧?走吧,去给我那未谋面的儿子买见面礼吧。”
    女人白了他一眼“厚脸皮,我儿子能不能接受你还是个问题呢。”
    军人挺胸道:“看看,这样雄壮威武的爸爸,咱儿子能不喜欢?”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对了,刚刚那孩子也叫李悠然,会不会随即失笑,笑自己在异想天开,也是,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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