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永略有些尴尬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图马更尴尬。让人觉得有些好玩的是,不管是反政府武装的领袖图马,还是中非政府的领导人巴扎卡,都曾是在欧美留学,真正看到过发达国家的情况,了解世界发展的人,自然不会在胶卷这种问题上拎不清。图马提出了要求,自然也要提供相应的工作条件。他的手下搜罗了他们所能找到的照相器材和胶卷,全部送来了卡努村,而萧永的工作条件也得到了改善,他和安娜搬离了牛皮帐篷,住进了一栋砖房,但是在那里,堆在房子里的各种器材和胶卷,却让萧永很有些哭笑不得。胶卷的数量倒还是真多,许多摄影师来非洲拍摄照片,离开的时候,经常将没拆过封的备用胶卷交给当地人当作某种纪念品,而这些东西,往往就变成了某种流通品,这一收集,弄来的胶卷足足有几百卷,但大部分都不是135格式,他的那台尼康大f没法用。好在,同时搞来的同样数量庞大的相机和零件,让萧永还是能利用一下的。那个小小的房间,俨然成为一个小小的摄影技术博览会,从大幅面相机一直到针孔相机什么都有。而造成这一现象,却也和非洲的情况有关。战乱频繁的非洲,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摄影师和摄影记者的生命,从几十年前到现在,就一直是这样。而那些散落在民间,被扔在仓库角落里的器材,数量多得惊人。
    萧永不挑器材。也不挑胶卷。不过,大部分在非洲这种地方放到过期地胶卷。和那些被放在冰箱里放过保质期的胶卷,实在是有着相当大地区别,几乎每一卷胶卷,拍出来的效果都不一样。而萧永却有些喜欢上了这种总有惊喜的感觉。他每次随意挑一个胶卷,然后猜测这个胶卷原来的性质在过期之后会朝着那个方向迁移,然后再根据这种感觉,挑相机。找拍摄题材。
    萧永答应给图马的战士们拍照,却没说一定是什么类型的照片,萧永于是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和一个个战士地聊天、访谈,然后跟着他们,看他们地生活、战斗。到他不再出现在这个战士身边了,那其他人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张好照片。这种工作方式对于萧永的承诺来说,不算效率很高,但当一张张照片在简陋的暗房里,就着各种成分不标准的冲洗液被晾晒出来,大家却都被照片里洋溢着的那种乐观、理想主义和那一个个战士作为一个个普通人的情绪所感染。但是,这样的制作也不是没有遗憾,由于萧永对胶卷、相机、冲洗液、后期制作设备、相纸等等地质量并不能控制,不少照片出来的效果很妖异,但是,当这种繁杂的效果不断呈现、反复。这反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另一个遗憾就是,不断有萧永在跟随拍摄的战士。在萧永还没能拍出满意的照片的时候,就倒下了。萧永当时拍摄遗像的密度之高,同样是让人极为惊讶的。
    当时的那些照片,自然都留给图马了,萧永却陆陆续续将这些照片地底片寄回了自己在巴黎的住所。萧永地朋友们都以为萧永已经死在非洲了,倍耐力公司已经开始印制的年历片,全部套了黑色边框。以示对摄影师shwyoun的哀悼。当萧永的房东通知萧永在通讯录上留下的紧急联络人----巴黎城市图片社的老板皮埃尔-让-巴蒂,说有一些来自非洲的邮件到了。是不是来协助处理一下地时候,皮埃尔一路冲来,然后,狂喜地发现萧永居然还活着,而这些底片以及相关地说明文档,简直是一笔宝贵的影像财富。皮埃尔没有急着冲印这些照片,而是先全部数码化,进行了底片扫描,然后按照萧永写地那些注解,忠实于非洲那边的条件,将相同的效果制作出来,然后才一张张打印出来,帖在墙上。萧永在非洲能找到的那些东西,到了欧洲却不见得能找到,哪怕那些原产厂家的仓库里都找不到那些东西了。一批批的底片到来,一张张的照片逐渐占领了巴黎城市图片社整个办公室,而大家却越来越震撼越来越感叹。这组战士的群像,必然会成为一个经典。
    当时,外界也在关注中非连绵的战事。巴黎城市图片社在没有得到萧永授权的情况下,还是向一个新闻杂志友情提供了四张照片,这就让身处中非的萧永进入到了大家的视线。循着萧永寄送邮件的途径,神通广大的路透社将一个消息传递到萧永那里,他们想要了解第一手的情况,如果萧永同意,他们将尽快将需要的东西送进去。他们随着消息一起送去的,就包括一个可以直接和卫星联通,由路透社支付数据传输费用的电脑。萧永答应了路透社,也拿到了路透社的身份证明,在大致完成了为图马的那些战士们拍照的工作之后,他居然在一个寂静慵懒的下午,穿越火线,跑到政府军那里,请求采访,请求进行一系列的拍摄。这个举动可吓坏了包括安娜、安德烈在内的所有人。可没想到的是,萧永的要求居然得到了许可,他当天就采访到了政府军的前线总司令,了解到了为什么这场战争会持续如此之久,而又为什么战争会爆发。
    他居然发现,原来战斗的双方,标榜的都是自己的选择更有利于人民萧永不禁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他见过图马,不久之后,又见到了政府首脑巴扎卡。像萧永这样的摄影师,对于一个人眼睛里的光线是非常敏感的,只需要这么点特点就足可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说谎。而巴扎卡要么在说实话,要么就是个太好的说谎者。萧永这时候干脆提出,要不他为巴扎卡的战士们也拍摄和图马的手下一样的肖像好了。巴扎卡也答应了,他在战线之后,也同样为萧永收集胶卷和器材,建立了小型的暗房。萧永很快就成为了除了双方在继续维持沟通的使节之外,唯一能自由往返两方的人。
    安德烈的印象里也永远留下了萧永当时的英勇形象。萧永扛着617宽幅相机,沉重的三脚架,巨大的摄影包,就那么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站在一片高坡上,非常从容地架设起全套的器材,站得笔挺地按动快门,抓取整个战场的全景照片正在发生战斗的战场的全景照片。在这之前,恐怕只有航拍捕捉到过一些这样的画面,而那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侦查,而非摄影创作,或者是一些很不要命的战地摄影师拍摄的模糊抖动的画面。而萧永,却让战场第一次出现一种油画的质感,将整个战场收进了他的底片。以617相机的幅面和精度,差不多可以放大到几十米长这种照片放在眼前,会是怎么样的感觉?但是,这种照片的拍摄和拿着普通的135相机或者是数码相机,只需要按下快门就好完全不同,大幅面相机的操作是非常复杂非常耗时的,摄影师为了能够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在相机上反复操作调整十几分钟乃至上小时都是正常的。但萧永知道,不可能有这样长的安全时间。萧永每次都尽量在五分钟内完成,饶是如此,还是让已经都知道了萧永的交战双方的所有人,都为萧永捏了一把汗。
    萧永还不仅仅是拍摄了双方参战人员的肖像照,拍摄了大量的现场照片,更是协助进行了双方的斡旋,当战争双方终于发现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对方的想法,可以去寻找共同点的时候,和解也就开始了。而萧永,则是整个过程的参与者和旁观者。那些照片,任何其他人都拍不到。在中非的领导人和普通军士们的心目中,萧永是让双方从敌视走向理智的关键人物,是要写进中非国家发展史的人物,是他们的朋友、人民的朋友。
    而在萧永解决了那里的所有事情,和安娜一起回到了巴黎,他和安娜重新开始了那种各自为政的暧昧状态,但渐渐走向了分道扬镳。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度想要将萧永的这个“战争”主题的摄影作品展出,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一直到了现在,萧永终于决定自费进行展示。一张12米高,34米长的照片被印制、拼接起来,将作为展馆的纽约麦迪逊花园球场的一面外墙彻底占据。观众们或许看过油画上呈现出来的壮丽的战争画面,但真实的照片却更有说服力。而在球场里,则排开了两排展架,一边是政府军阵营,一边是反政府武装阵营,双方都是想要击倒对方,让国家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发展,那是完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双方的每个参与其中的人,却都是普普通通的,有着各种情感、有着优点和缺点的普通人每一个人的叙写,仿佛都深入骨髓。这样的影展,哪里有“讽一劝百”的作用,哪能不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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