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抱着腊梅瓶就向外走去,眉眼间满是化不去的喜色。真好,他们长公主府要迎来小生命了!
    秦易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身穿红色小斗篷的小姑娘甜甜的对着自己笑,那小丫头的眉眼和嘉儿长得一模一样,当她对着自己一笑,秦易的心都化了。
    “爹爹。”梳着小圆髻的小丫头在老梅树下歪着头,“爹爹,你帮我折一枝梅花!”那么娇憨,那么可爱,秦易二话不说上前去一手抱住了小丫头,一手折下了一支开得正灿烂的腊梅花。
    “谢谢爹爹!”小丫头得了腊梅花,嬉笑着亲了秦易一口,身形便消失了。
    秦易猛地惊醒,面颊上残留着凉凉的软意,好似真的被人亲了一口似的。这时外室有脚步声传来,他轻灵地下床,开门就看到沉香姑姑抱着一大瓶腊梅花放在了案几上。
    沉香眉开眼笑地对秦易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长公主给郡主送来的,说是可以安神。将军,恭喜。”说完沉香姑姑便退出了外室,留下秦易一脸懵逼。
    恭喜?这……喜从何来啊?
    *
    辰时,正是天应书院学子们入学院准备上课的时辰,三三两两的学子们散落书院各处,手中捧着书卷诵读着。这时书院中响起了一声惊呼声:“崔氏子崔巍要敲登闻鼓,为十五名盐商喊冤!”
    “快去看哪!崔巍在朱雀大街三步一磕头,要磕到宫墙外敲响登闻鼓啊!”
    “他要状告曾经的巡盐御史张涛贪腐受贿盘剥盐商,为冤死的盐商讨回公道!”
    “他要和张涛当庭对峙,大家快去看啊!”
    哪怕崔巍殿试前落跑了,他在天应书院中的名声依然响亮。如今上课时,夫子们只要提到曾经的崔氏子,无一不感叹:这样一个聪慧的读书人,怎么会想不通做出了大不韪之事?!
    听见崔巍要为盐商喊冤,要和如今的正四品大员张涛在京兆府当庭对峙,不只是学子燃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百姓们也燃了。
    朱雀大街两侧人山人海,人群中央,崔巍一身缟素,手捧喊冤状三步一叩首,笔直地向朱雀大街尽头的皇宫走去。他的膝盖上已经印出了斑驳的血印,单薄的身体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每走一步,他都要大声喊一声:“冤枉!沉尸于护城河中的十五名盐商冤枉!”“杭城五家盐商,四百三十六条性命冤枉!”“张涛盘剥盐商,太子为其遮掩毁尸灭迹!”
    “冤枉!”崔巍的声音已经喊到沙哑,他的面色白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去,可秀美的眼神中闪动着愤怒的火焰。
    等秦朗和范成章听见消息赶过来时,崔巍已经磕了半条长街了,他身后跟着乌压压的人群,人群中有不明真相的百姓,有略知皮毛的学子。原本喧闹的朱雀街如今安静得只能听见崔巍沙哑的喊冤声:“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官员作恶皇子犯法!”
    “冤枉!”“冤枉啊!”
    崔巍身边突然响起了两声稚嫩却坚定的呼声,众人凝神看去,不知何时,崔巍身边多了一对身穿儒衫的孩子。秦朗和范成章一左一右护在了崔巍身边,崔巍每喊一声,他们便跟着高喊一声。
    铿锵的三道声音回响,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官员作恶皇子犯法!”天应书院的学子们嫉恶如仇,他们振臂一呼加入了喊冤的队伍。
    百姓们交头接耳:“你还记得崔氏子吗?四年前会试第一名!却在殿试当天跑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冤屈,谁会放弃锦绣前程啊!”
    “为盐商讨回公道!张涛出来对峙!”
    喊冤的人越来越多,整齐划一的声音终究是惊动了京兆尹。京兆尹的衙役们早就得到了上峰的命令,他们没有阻拦崔巍一行,反而拦在了路边,为崔巍清空了前方的道路。
    等崔巍磕到朱雀门前时,他的膝盖早已血迹斑斑,想要站稳都困难了。秦朗和范成章哭着扶住了崔巍,崔巍感激地对二人笑了笑:“辛苦两位师弟了。”
    若是没有两位师弟搀扶,他后半程真的很难起身。然而这还没到最难的时候。
    崔巍深吸一口气,抬手取下登闻鼓前架着的两只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响起,紧闭的朱雀宫门缓缓打开,身着官服的监察御史快步走出,例行公事一般问道:“何人击鼓!”
    崔巍扬声道:“草民崔巍,状告巡盐御史张涛盘剥盐商收受贿赂,状告太子萧清旭杀人灭口,屠杀杭城盐商陈家、苏家、张家、严家、邵家共四百三十六口人!草民愿受仗刑,只求心愿能上达天听,还盐商一个公道!”
    在大景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得受五十庭杖,体弱的人别说告状了,五十大棍打下来,命都没了。行刑的衙役若是被人收买了,几棍子就能打死健康的告状者,因而如果不是被逼上绝路,大家不会想不开去敲这登闻鼓。
    仗刑就在朱雀宫门外当众行刑,崔巍趴在了刑凳上,怕自己的血污了诉状,他让范成章帮忙拿着状纸:“朗儿,成章,你们记着。若是师兄下不来刑凳,你们稍后要将诉状交给那位监察御史。那之后的事,会有人帮忙达成。”
    秦朗泪如雨下,“下得来,下得来!师兄一定能好好的。”这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随身的荷包中摸出了一粒糖,剥开糖衣后,他抖着手将糖塞到了崔巍的口中:“师兄吃糖,吃了糖就不疼了。”
    口中一甜,崔巍含着糖笑着摸了摸秦朗和范成章的头发:“转过头去。”
    “行刑——”
    行刑的差役高高举起了朱红色的庭杖,庭杖在空中发出了沉甸甸的“呼”声,而后重重落在了崔巍的双腿上。木棍和腿肉接触的闷声传来,崔巍身体一僵,一张脸快速变白。
    “一、二、三……”差役的报数声传来,秦朗和范成章听着崔巍的闷哼声,二人泪如雨下。
    崔巍的大腿上血迹斑斑,庭杖上已经沾上了鲜红的血,每一次庭杖落下,染了血的裤子便会被庭杖扯起。血腥味弥漫开来,天应学院的学子们不忍直视,眼眶通红的看着受刑的崔巍。
    草民要告官太艰难了,不管有理无理,都要先受五十大板。
    “呜呜呜呜,别打了,别打了——”秦朗仰着头嚎啕大哭,“为什么想要伸冤这么难啊?为什么老百姓想要讨个公道那么难,呜呜呜,你们要打死我师兄了——”
    “别打了!你们就是想打死告状的人,你们就是想袒护贪官!”群众愤怒的情绪终于被点燃,大家簇拥在警戒线外高声呐喊着,“百姓的性命也是性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十七、十八……”哪怕民众的呼声再高,规矩不能破。行刑的差役依然高举着庭杖往崔巍大腿上砸着。崔巍的脸已经白成了纸,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
    “日他娘的!老子不是说了,不许打了吗?!”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石子,重重砸在了行刑差役的手背上。那差役痛呼一声,庭杖差点脱手而去。
    眼看群情激动,监察御史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要是再扰乱刑场,本官不受他的诉状!”
    下一刻数不清的烂菜叶坏鸡蛋向着监察御史的方向飞来,期间还夹杂着几块石头。
    眼看刑场乱成一团,朱雀宫内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呼喊声:“停止行刑!!”
    萧子初骑着白马飞奔而出,他手中托着明黄色的圣旨,双眼通红,“奉圣上旨意,接崔巍诉状,本案交由大理寺审理,闲杂人等回避!”
    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小伙伴和崔师兄腿根上的血迹,萧子初连忙翻身下马:“快,宣太医。”还好,还好他来得及时,要不然崔师兄今天要遭。
    作者有话说:
    行刑的差役:卧槽,那石子打得好疼!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废太子◎
    当崔巍敲了登闻鼓, 圣上已经委派大理寺接下状纸的消息传到太子府时,萧清旭整个人都懵了。他又惊又怒,又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难以置信:“他怎么敢?”
    是啊, 崔巍怎么敢以布衣之身同张涛对峙?又怎么能在他的眼皮之下走过了朱雀街敲响了登闻鼓?而他却在圣上已经接下状纸之后才得知此事?
    京兆尹有他的人,六部中有他的人,京畿大营和城防守卫也有他的人, 这么多人, 竟然没能防住一个崔巍?他派出去盯崔巍的那些废物, 竟然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崔巍怎么敢?崔巍怎么敢!
    大理寺接了状子?还好他已经找张涛谈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以张涛的死而画上句号。想到这点,萧清旭眉头皱起:“张涛自裁了吗?”
    管事的大气不敢出:“没, 没有。”
    萧清旭冷笑一声:“他倒是惜命。不过眼下也由不得他了,给他传个训, 让他利索点。”
    管事垂着手战战兢兢:“殿下,张大人已经被大理寺控制了。”
    萧清旭:!!!
    怎么会?崔巍不是才敲了登闻鼓吗?大理寺动作怎会这么快?!
    管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不会告诉萧清旭, 昨天半夜张府外就围满了人,只等圣旨一下,大理寺的人就冲进了张府带走了人。
    萧清旭面色发白,震惊之余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他被人算计了。
    在都城中做事,靠的不只是实力,更多的是人脉关系。他手下的那些人可能早就不是他的人了,不然事情不会发展至此。
    抖着手端起茶盏, 喝下两口热茶后,萧清旭转头看向了身边垂手而立的管事:“你跟着我多久了?”
    管事拱手行了个礼:“自圣上将奴指给殿下做内侍, 迄今已有十五年。”
    “十五年啊, 那时我还不是太子, 只是诸位皇子中的一员罢了。刘熙,孤问你一个问题,你当如实告诉孤。”
    管事弯腰:“殿下请问。”
    “你,究竟是谁的人?”淮王叔叛乱至今,萧清旭一直有一种耳目被堵塞的感觉。表面看去,一片安宁祥和,仿佛帝位已经唾手可得。可事实上他像是被人蒙蔽了双眼,遮住了耳朵,听到的,看到的,见到的,都是别人需要自己看到的。如今那种感觉已经应验,可他也没了能还手的机会。
    刘管事眼神复杂地抬起了头:“殿下心中已由答案,何必再问奴。”
    萧清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神奇的是,他的心中却并没有多大的悲伤:“孤要你亲口告诉我。”
    刘管事深深看了萧清旭一眼:“奴入宫时只是一个倒夜香的小太监,受长公主提拔,才能逐渐高升来到殿下身边。”
    萧清旭的面容抽搐了两下:“十五年,那时候萧景泰已经去了封地,她却还能将手伸到宫中。哈哈,好可怕的人,孤竟然觉得她纯善。这些年,你一定为她传了不少关于我的消息吧?”
    “回殿下,并没有。奴从没向长公主传过您的消息,奴只是在年前得到了长公主的一句话。”
    “什么话?”萧清旭死死盯着刘管事,恨不能在他脸上瞪出一个洞来。
    “长公主说,让奴什么都别做,专心陪着殿下就是。”
    萧清旭怔住了,回过神后哈哈大笑,他笑得如此大声,哪怕呛到了涨红了脸,也还是没能止住自己的笑:“陪着孤?陪着孤?!”
    好可怕的萧景泰,好可怕的关系网,亏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站在都城关系网之上的那个人,却不知,远在他之上,还有一双眼睛在紧盯着自己。
    “原来,孤一直是蛛网上挣扎的那一只小虫,可笑,孤死到临头还在做春秋大梦。罢了罢了。”
    *
    时隔一月,大理寺一周再一次围了禁军,不断有人被带进大理寺中,却始终没有见他们出来。这一幕何其眼熟,像极了处置大皇子时的场面。
    不过这一次,大理寺的效率格外高,他们甚至没等崔巍养好身体同张涛当庭对峙,就已经向圣上提交了铁一般的证据。太子犯的事比大皇子的还要严重,盘剥盐商造成四百多条人冤死只是九牛一毛,自他登上太子之位后,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甚至对着赈灾银两出手……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不敢做的。
    圣上接到大理寺呈上来的罪证后久久不语,单薄的身体像秋日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最后一口黑血喷出。昏迷之际,他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废太子!”
    景安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只幸福的鸟雀,高高地飞翔在云端之上。他看到云端之上有金光灿烂,有仙音缥缈,如此令人神往。当他想要振臂飞上云端时,一阵风吹来,将他重重拍落至下方。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风吹雨打间,他的羽毛被冰冷的雨水浸湿。直到他重重地摔下,狠狠地坠落至泥泞间。
    景安帝猛地喘了两声,艰难睁开了双眼。一睁眼,他就看见长姐萧景泰端坐在他的床榻边,手中还端着半碗苦涩的中药。
    “唔唔……”景安帝想说话,却惊觉自己发不出一言半语。他的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就连脖子都僵直得无法扭转。
    “圣上醒了?”萧景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手中的汤匙不紧不慢地搅动着药碗,“是不是四肢僵硬,口不能言?”
    “唔嗯!”景安帝努力眨眼,示意萧景泰宣太医。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他们说,圣上服用了太多的升仙丹,导致体内毒素沉寂,能保住一条性命都已是极好的了,想要恢复如初,已是不可能了。”萧景泰舀起一勺汤药递到景安帝唇边,“想你也是,先前早就提醒过你,那些个歪魔邪道的丹药不可信,吃了对身体不好,你总是不信我的。”
    温热的汤药顺着景安帝的唇缝下滑,滴滴答答落在了枕边,混着熏香味闻着令人作呕。萧景泰垂着眼眸掏出帕子轻轻擦干景安帝脸颊上的药渍,轻言细语道:“不过这不怪你,你从小就不信我。不单你不信我,太后、母后、朝廷大员也都不信我。他们总是觉得我有不臣之心,想办法将我折了我的人,夺了我的权,将我逐出都城。”
    景安帝瞪着眼瞅着萧景泰,他的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又冷又沉。
    “其实我说的话也不是那么难以信服,为何你们都不信呢?你们啊,步步紧逼事事压迫,恨不得我剖开肚子,让你们看看我的心肝才能信我。景安,幼弟,你不知长姐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最初时我也哭过,可后来发现哪,眼泪哭干了,却还是有人笑我:你活该。”
    “我时常在想,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活该呢?术士批命,说我是天生帝王命格,那时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我能做什么主?”
    叹了一声后,萧景泰偏过头去重新抽出一条帕子摁了摁眼角:“过去的苦难我就不同你说了,毕竟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是要着眼于未来,你说对不对?”
    “唔嗯……”景安帝惊疑不定地看着萧景泰,就听萧景泰说道:“如今整个朝堂都知道太子贪腐害人一事了,太子之位肯定保不住了,他这条命多半也是保不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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