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今其实已回到了群芳殿,正在大殿上方,临时转道,去到岑双相中的那个区域,便必须经过梅花林。
    梅花林中的仙人无忧无虑,三三两两聚首,行酒令,饮琼芳,对内殿之事一无所知。
    他们自然是不知情的。
    虽然群芳殿外就是梅花林,但因为有阵法阻隔,两边互不打扰,不止声音全被格挡,梅花林中的仙人也无法窥视到殿中仙人,是以他们如今尚不知妖邪作乱水镜崩塌一事,甚至连“此回群芳盛会第三环节是水镜游乐”一事,都是从内殿出来的仙侍口中打探出来的。
    梅花林中下仙成百上千,鱼龙混杂,在尚未将罪魁祸首擒获的当下,梅雪宫仙人并没有要知会他们的意思,旁的不说,就这梅花林中一身妖气的半妖们,准得成为梅林一众仙人怀疑怪罪的对象,本就彼此看不惯,届时冲突一起,还得梅雪宫从旁调解,两边卖好,总归是个麻烦。
    梅花林中的仙人与半妖虽然距离打起来还差些火候,但他们也已经从彼此无视走到针锋相对,再到隔空嘲讽。
    半妖们坐在最靠近群芳殿的位置,说话时还一个比一个大嗓门,因此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落在不远处的仙人耳中,对于半妖们现下正在说的事情,但凡有听清了的仙人,无一不面色铁青,当真是一副被狠狠侮辱了的样子。
    离得最近的那桌仙人脸色尤其难看,其中一位瞧衣装大抵是天宫的仙人,当即就将杯子摔在了石桌上,正要起身,便教身边的散仙拦住,散仙无势力归属,所以独他脸上情绪变化不大,也最为理智,劝着天宫的仙人,道“仙友莫急,他们方才所言,不过是些异想天开的话,不值得仙友为此气恼。”
    那天宫的仙人道“你也不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方才那个妖女,居然说我天宫的太子殿下对他们尊主旧情难忘,还说殿下一直对妖皇纠缠不清,上赶着要给他们当妖后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散仙拍着他胸口给他顺气,道“不是人话,但你指望妖怪说人话,也是在为难他们啊。”
    “何止,”说话的是另一位仙人,也是面色铁青,冷冷开口,“那妖女不是还说,我仙羽宫的金梧世子对他妖皇尊主一见钟情,因仰慕妖皇风采而时时偷看于他,也想要抢一抢妖后的宝座笑话”
    散仙又去劝他,道“仙友说得极是,都是些笑话,不必气恼,不必气恼。”
    这时,另一边一直沉默的人也发出一声冷笑,正为着方才月小烛的最新发言,只听他道“能不是笑话么你们都听到了罢,刚刚她又说了,说梅雪宫的小王爷与他们尊主不打不相识,对妖皇暗生情愫而不自知,虽不堪为后,但做个骄纵小妖妃也不是没有机会这是在侮辱谁”
    散仙绝不厚此薄彼,当下也赶紧安抚这个仙人,顺嘴答道“是啊,这是在侮辱妖皇了。”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一桌仙人齐刷刷向散仙看去。
    散仙尚未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
    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脑袋中正想着将我贤弟与那沾花惹草四处鬼混的小兔崽子摆一处,不是在侮辱我贤弟么
    他们安静下来,半妖那边的声音便更明显,明显到周围的仙人都能听清,那个妖女在引出了好几位“妖后”
    候选人后,竟是做起来了庄家,让半妖们下注,赌妖后宝座花落谁家。
    仙人们气急攻心,口不择言“他们什么意思,这就选上妃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也不想想他们尊主是个什么样子,云上天宫的太子殿下对他一往情深梅雪宫的容小王爷对他情有独钟仙羽宫的金梧世子对他一见钟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们怎么不干脆意淫那位群芳第一美人跟妖皇这个天上第一丑男双宿双栖”
    那位仙人噎住了。
    无他,纯粹是天上突然飘来了一朵祥云,而且是从群芳殿上方飘过来的。
    巧不巧,祥云之上,正站着他口中的群芳第一美人和天上第一丑男。
    那朵祥云在梅林上空停下来时,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也从上方传了下来“诸君是在说我么”
    这声音实在太过温柔,好似一缕春风,轻易便安抚住了众人躁动的情绪,也让一众仙人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忍无可忍之下说的话,全叫正主给听见了
    但是仙人们并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是半妖出言不逊侮辱仙人在先,难道就允许半妖羞辱他们宫中的人,不能他们也回敬几句半妖的首领只不过有点倒霉,半妖说的话那些太子小王爷什么的没听见,偏偏他们说的被妖皇本人听见了。
    听见也无妨,他们的话顶多有些失礼,却都是实情,妖皇就是要兴师问罪,也是不占理的。
    如此一番自我说服,仙人们便坦然地等着妖皇兴师问罪,然后他们再将人怼回去。
    却没料到对方会说“诸位方才所言,我虽只听了大概,但也能将此事起末猜个大概,是本座御下不严,得罪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诸位有所不知,这些孩子年岁尚小,不足百岁,尚未学会化形,若因此影响了诸位仙友的雅兴,本座为他们赔个不是。
    “唉,全怪本座心软,因他们太过憧憬天上风光,又十分喜爱仙人,央求我带他们过来游玩,我怜惜他们年幼经历,又得梅雪宫准许,便将他们一道领来见见世面,不曾想,他们竟然如此顽皮”
    他天生一副温柔腔调,如此徐徐道来,便让仙人们如沐春风,听他说话便十分享受,何况他说得温和有礼,有理有据,前因后果一一道出,便让仙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他说的话上。
    在听他说出这些半妖年纪尚幼不能化形,仙人们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方才居然是和一群孩童在计较,又听他说小半妖们向往天上喜爱仙人,不由回忆起之前半妖们想要与他们同坐一桌,而他们却丢下小半妖们面露嫌恶地离开
    一时之间,众仙心中又羞又愧,哪里说得出什么重话连原本要追究的话都忘了,反倒反过来去安慰云上的妖皇,说他真是人好心也善,还说此事更多都是他们
    的不是,他们做仙人的,怎么能与一群孩子计较童言无忌,他们却拿来迁怒同为仙人的妖皇,实属不该。
    唯有那群被忽略掉的半妖,正顶着一个个“喜爱仙人”“年纪尚小”的帽子,满眼迷茫地面面相觑,蛛身人脸的半妖还以口型问月小烛“尊主是不是又在忽悠人啦”
    月小烛用尾巴抽了他一下,“嘘”了一声。
    那边的客套还在继续,半妖们听来听去觉得无聊,于是又开始对口型。
    蛛身人面的半妖嘴唇一开一合,说的是“你们看到了么,尊主身后好像站了个人”
    尖嘴猴腮的半妖接道“看到了方才尊主说话时,他还往我们这边转了下头我的亲娘喂憋气憋得我差点直接见我亲娘,这是真神仙啊”
    顶着蛇头的半妖道“他本来就是神仙,这里除了咱们,谁不是神仙你要说他好看直说不就行了,虽然他确实好看但是,比起他的样貌,其实我更好奇他是谁,怎么跟尊主在一起,你们就不好奇吗”
    蛛身人面的半妖拍了拍他的蛇头,道“你真笨,管他曾经是谁,现下既然被咱尊主领到咱们面前,是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
    其他半妖用“不明白”的眼神看着他。
    蛛身人面的半妖露出个“你们真是蠢得和仙人一样”的表情,嘴唇一开一合,明示道“妖后啊”
    众妖恍然大悟
    那边的客套也接近尾声。
    仙人们喜气洋洋,盛情相邀“误会既已解除,尊主若不介怀,不若下来小酌一杯”
    岑双在上方轻轻一笑,温言婉拒“我与清音仙君这厢还有要事,诸位仙友吃好喝好,我们便不下去叨扰了。”
    话至此处,众仙并不再留,客气送别,岑双微微一笑,驭云便要离开。
    半妖们也极为配合,给足了他们尊主排面,虽未三跪九叩,却整齐划一,山呼海啸,送道“恭送尊主恭送妖后尊主万岁夫人万岁”
    岑双脚下一滑,险些从云上跌下去。
    下一秒,除月小烛以外的所有半妖,瞬间抱住了头,结果刚抱上去,就抱了满头大包,痛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地看着那朵已经飞远的云,不解极了,也委屈极了。
    众仙忍俊不禁。
    妖皇来了又走,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一众仙人不再关注那边的半妖说了什么,他们自顾自讨论起来,散仙所在的那一桌眼下所讨论的,就是方才那位来了又走的妖皇。
    那个天宫出来的仙人长叹口气,慨叹道“妖皇此人,我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名讳,从未有过接触,此番还是头一次深入交流,却不想,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同桌仙人道“是啊,从前只听闻他为非作歹,是天上人间的笑柄,云上天宫的耻辱,又听闻他不过短短十数年便将恶妖录上后七位恶妖收服,还以为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物,却不曾想,他虽其貌不扬,却如
    此谦和有礼,可见传闻不可尽信啊。”
    散仙在一旁笑道“流言蜚语,本就是人云亦云之物,也常常是用来构陷他人之物,自是不可尽信的。”
    仙人们点了点头,喝了口酒,便又生出些感慨,其中一位仙人惋惜道“可惜了,我还是想不通,他如此人物,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去做那劳什子的妖皇以他的本事,就算被贬谪,想回天宫,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旁的仙人一听,纷纷附和,连连感叹,唯有散仙,在饮下一口酒后,眸中情绪几番起落,最后归于平静,只听他笑道“彼之蜜糖,吾之,反过来也是一样,也许对妖皇尊主来说,天上再好,不过。”
    仙人闻言,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且不说仙人们都想到了什么,却说岑双这边,在他与清音仙君一路无话地飞出梅花林后,还没有飞多远,与雪原更是相隔甚远,便教一行狐仙拦了下来。
    狐仙奉命捉拿妖邪,眼下见人要离开梅雪宫的范围,自然会过来查看一番,岑双表示理解,解释道“仙友,我等并不是要离开雪境,只是想趁此时机一睹雪境风光,这也不可么”
    狐仙面色为难,态度却很坚定,道“二位仙友,还望你们不要为难小女子,帝姬吩咐在先,我等自当遵从,如今妖邪下落未明,为了诸位仙人的安危,希望二位能尽快返回群芳殿。”
    岑双与清音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狐仙话里的含义,以及容烟帝姬的意思。
    其实群芳盛会的确只有三个环节,在水月镜花一行告终便该彻底结束,眼下所谓的还没结束,其实只是帝姬拖住一众仙人的借口,而她拖住这些仙人的理由也很简单除了妖邪极有可能继续通过伪装混入仙人行列外,还有种可能,便是如今群芳盛会上,一众笑容满面谈笑风生的仙人里,有妖邪的内应。
    正因有人与他里应外合,才能让那个妖邪那么轻易地混入群芳盛会,即使狐仙层层把关,还是轻松地潜入了水月镜花,又在最后从守卫森严的宝阁里盗走了一心铃。
    而这个猜测,极大概率是真实的。
    岑双回想着之前与陆忍的几次交手,最后一次时,对方口中那个可以为他愿力的雇主。
    试问天上人间,除仙人外,谁能愿力
    只是群芳盛会来的仙人太多,各方势力齐聚于此,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想要捉住那个妖邪以及妖邪的内应,比大海捞针还难,大抵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容烟帝姬才想着先拖住他们,一边请狐帝回来做决定,一边又请凤泱过去出主意。
    既然猜到了帝姬这个吩咐下的含义,岑双自然不好为难狐仙,漫游雪境的计划也只能搁置,最后还是回了群芳殿。
    群芳殿中早已坐满了仙人,除了云上天宫那一桌外,大家都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宫的仙人也是从哪里离开,就坐回了哪里,但问题在于,他们离开前坐的就不是梅雪宫给他们安排的位置。
    受某位太子殿下的影响,
    他们在回来的第一时间,
    便非常自觉地坐到了妖皇所在的席位上。
    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当然,只除了一个忙碌的红色身影,正十分用力地拽着坐在角落里的玄衣上仙,卖力地将人往中间扯,过程还不断吆喝中间的仙君们为他搭把手,或者让个位子给他将人拖过去。
    玄衣上仙自然不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当即踹红衣上仙几脚,估摸着是看红衣上仙实在一副小白脸的文弱样,所以他那腿是抬了收收了抬,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红衣上仙只是皮相文弱,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当即便骂了回去。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岑双与清音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虽然琢磨不透红芪上仙与虞景上仙在玩什么把戏,但素来喜欢看乐子的岑双,还是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收起兴致,询问起身边的人“清音,你坐哪儿”
    清音仙君似乎有什么心事,所以这一路的话都很少,基本都是岑双问一句,他答一句,现下也不例外,岑双问完之后,他将长桌打量一番,道了句“我靠边坐即可。”
    话音未落,便往角落走去,坐下时,刚好与虞景上仙为邻。
    同样坐在那边的虞景红芪二位上仙,在听到他们说话时便已经不吵了,如今正齐刷刷抬头看他。岑双与他们视线对上,微微一笑,朝他二人拱了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脚步一转,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直至坐下,整个长桌乃至于周边仍然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岑双表示理解,当他与清音仙君同时出现,还是结伴出现,那冲击感,定然是十分强烈的,诸位上仙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神,是十分正常的事。
    只是,眼下月小烛正在梅花林里逗仙人,凤泱太子去和容烟帝姬商议妖邪之事,清音仙君不知是因为水月镜花还是他的白月光而有了心事,一时之间,无人与岑双说话,身边还没有乐子看,便十分无趣,所以岑双发了会儿呆后,便从如意袋里取出了一本书。
    正是南山一梦。
    岑双当初能因为寥寥数语而对这本书生出兴趣,便证明他对这个故事是相当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东西,看一两遍可不足够,如今正好无聊,不若再看一遍。
    但他这书看得并不安生。
    就在他将书打开没多久,身边的空位忽然多了个人影,且那人影还不是自己过来的,是被人推搡过来,又被强行按在岑双身边。
    岑双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没有过多在意,继续往下看。
    如此一会儿之后,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去啊上啊”
    身边那个被强行推过来的人道“上什么”
    那人道“说话啊你这个木头”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说什么”
    那人“”了会儿,恨铁不成钢道“你若实在不知如何搭话,就按我方才教你的那几句说啊”
    身边人继续沉默,沉默到最后,只道了一句“无聊。”
    “”
    在红芪上仙忍无可忍之前,岑双将书合上,置于桌面,微笑转头,笑吟吟道“二位是在讨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红芪上仙正坐在虞景上仙身边,与岑双隔着个位置,眼下被岑双逮住,“哈哈”干笑了两声,视线也胡乱飘移了几圈,飘到岑双身前的桌面上时,忽然顿住,还“咦”了一声。
    岑双察觉到他的视线,若有所觉,将桌上的南山一梦拿起,朝他摊开,询问道“红芪上仙对这个感兴趣”
    红芪一拍桌子,道“不是感兴趣,老岑,你有所不知,这个,它,它它此为本仙拙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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