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错觉了。
    怎么瞧都没瞧见仙君的表情有何异样,云淡风轻一如往常,连点细微变化都没有,似乎真的没有将岑双年少时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岑双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有些微妙的不爽。
    呸。他才没有不爽。
    他虽然没有不爽,但架不住有人偏要往枪口上撞,竟是打趣起了他来“尊主真是一如既往的风趣。”
    岑双像是才想起还有这号人似的,微笑着转过脸,态度要多客气有多客气,道“重柳兄怎么也过来了,此处风景绝佳,重柳兄何不与红蕖君携手同游去,良辰美景,千金一刻,不可荒废啊重柳兄。”
    “”被岑双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打趣回来,即使重柳不想懂却还是秒懂了他的意思,一时无语凝噎,像是不知道先提醒这位妖皇尊主这枯树迷山没半点好看,还是先重申一遍他当真没有龙阳之好,亦或是先给完全没听懂却下意识皱了下眉的红蕖君解释一二。
    岑双可不管他如何纠结,给旁人找了不痛快后,痛快许多的岑双,总算能重新直视自己的黑历史了。
    不过他那时确实醉了,连日赶路之外还要费神做其他的,以至于好几日都没有合眼,纵使少年人精力充沛,也难免会在松懈的那一刻感到疲惫,因此他在表明了要成为当世第一娶最美之人为妻的志向后,倒没再说什么会让以后的自己连假笑都挂不住的话。
    他在树枝上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枕着左手睡着了。
    莫询与衣衣倒还醒着,不过也不见得有多清醒,毕竟一个哈欠连天,另一个早已喝得面红耳赤,却还时不时往嘴里倒一口进去。
    莫询擦了擦眼角因困意涌出的湿润,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却强撑着睁开,艰难维持清醒时的模样。
    衣衣恰好瞥见这一幕,便冷哼一声,道“受不住就去睡,我不用你陪。”
    莫询好脾气地没有反驳,甚至有些想笑“怎么了谁又惹到我们三弟了,连大哥都不叫了”
    衣衣没搭理他,自顾自又灌了一大口酒进去。
    莫询温言相劝“三弟,你少喝些,不然明日连路都走不稳了。”
    衣衣“啪”地将酒壶放下。火光照亮了她桃花一样的面容,描摹过她漆黑的眼眸,往常总是带刺的目光透出几分难得的认真,就这么直勾勾盯着莫询。
    莫询被她看得愣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难免斟酌起来,但没等他斟酌出个结果,就听到衣衣突然来了一句“你说要娶漂亮姑娘,多漂亮的姑娘,有我漂亮吗”
    莫询起先没反应过来,之后触及衣衣的视线,竟是一慌,猛地瞪大眼睛。
    衣衣却还嫌给他的惊吓不够大一样,缓缓挪动身子,一点点凑过去,声音又轻又细,竟隐约有几分姑娘的味道了,一字一顿道“大哥,你觉得我美么”
    莫询“砰”地一声往后栽去,许久才重新爬起来,醉意全被衣衣吓跑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颤巍巍
    往后退了两步,才哆嗦着嘴,惊慌失措地道“三三弟,你你,哈哈,大哥倒是不知,你还有这等但是,我、你、你”
    衣衣见他栽倒便没再靠近,只勾着嘴角,支着下巴,欣赏着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模样,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捶地大笑起来,笑了好半响,好悬要停下来了,抬头便瞅见莫询那还残留着惊惧的呆瓜脸,就又乐不可支了。
    似乎是嫌莫询害她肚子都笑疼了,于是一手捧着肚子,一手将手边的酒壶砸了过去。
    莫询抱着酒壶,原地呆立了一阵,才逐渐回过味来,他看着衣衣一副“逗你玩真好玩”的得意表情,不由苦笑道“三弟,下次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大哥方才是真的被你吓到了。”
    衣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可能压根没听清莫询的话,她本就醉意朦胧,又大闹一场,实是累了,便就近寻了块石头靠着,理所当然地对莫询摆手道“困了,睡了,你守夜。”
    话音还没落全,人已经睡了过去。
    莫询又呆了一阵,才彻底恢复平静,他失笑地看着衣衣大喇喇躺在地上的样子,摇了摇头,解下外衣缓步走了过去,将外衣盖到对方身上,才就着对方靠着的石头坐下去。
    树枝上的岑双由于睡得太沉,并不知道树下发生的一切,他迷失在打败龙君成为当世第一的香甜梦境中,就像只死鸟一样。
    妖皇尊主一边想着,一边从如意袋里掏出一件玄底暗金纹锦裘斗篷,披在了现在的自己身上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突然觉得有点牙酸,还有点冷。
    清音看了他一眼。
    当然少年岑双并不觉得牙酸,也不觉得冷,所以他既没有看到莫询后半夜撑不住睡过去的画面,也没看到衣衣脑袋一歪落到莫询肩上的画面,更没有看到衣衣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与莫询抱作一团,而莫询的手还搂着她的腰,震怒之下一巴掌甩到莫询脸上,身上属于莫询的衣服都忘记丢开,直接跑走的场面。
    但少年岑双确实被这一道响亮的巴掌声惊醒了,一翻身从树枝上坐起来,入目就是莫询脸上的巴掌印,不由有些迷茫,道“怎么了大哥,你又惹三弟不快了”
    莫询也很茫然,苦笑道“我也不知大抵是他昨晚让我守夜,我没撑住睡了过去,他才生气了罢。”
    岑双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察觉到莫询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缕异样,提了一嘴该出发了,便拉着莫询去寻衣衣了。
    衣衣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见到莫询也不说话,直到莫询主动过去找她,才哼了哼,将他的外衣丢回给他。
    妖皇尊主的牙又开始酸了,他没忍住磨了一下。
    清音便又看了回来,这次还低声询问了句“怎么了”
    岑双扯了扯斗篷坠下的两根系带,若无其事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感觉,怎么以前的我没发现自己这么亮呢。”
    清音莞尔。
    他们说话的工夫,
    属于过去的三个少年已然走远,四人便不再言语,默默跟了上去。
    这座越往上走树木越干枯的荒山,看着简简单单,可走起来却很容易在原地打转,任是岑双走过的每条路基本都记得,也免不了被困了两日,等到第三日午时,三人才爬到山顶,见到一个巨大的石洞。
    “这里便是尊主口中那个隐居世外的村庄入口么”重柳拿扇子指着下方的洞穴,奇怪道,“咦,好像我们之前过来时没有这个洞穴罢,难道入口要特定的时间才会开启”
    岑双若是清楚这些,也不必现在才过来了,所以他没有多言,只道“进去吧。”
    几人便依次跳入石洞,依旧紧跟在三个少年身后。石洞入口极其空旷,洞中通道却很狭小,莫说容纳几人并肩行走,就是一前一后,尚需要弓着身子。
    通道一路往下,是个不太明显的倾斜角度,一直走了半个时辰,道路才逐渐平整起来,也隐约能窥见洞外天光了。
    那座神秘古怪的村庄,便在石洞之后,群山合抱间。
    其名,朝灵村。
    朝灵村世代自给自足,如今村中约有二三十户人家,与界外之人并无太大分别,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便是村民们个个爱花,爱到了一种极其狂热的程度,其珍惜爱护之心,信仰供奉之举,就好像他们信奉的神仙就藏在那花里似的。
    虽然事实大差不差。
    彼时岑双三兄妹终于从洞穴中走了出来,入目便是一朵接一朵开满山头的鲜花,品种繁多到让人目不暇接,馥郁芬芳,姹紫嫣红,衣衣见之心喜,没忍住想要摘几朵过来玩玩,不料她那手还没碰到花梗,就被远处奔来的朝灵村村民慌忙叫住了。
    从对方的口中,岑双三人大致知晓了这个村子的情况,知道了一位不在天宫仙人名册,却护佑了此地凡人数千年的“神仙”存在,还打听出那神仙乃是百花的化身,初时便是从百花之中缓缓走出,救他们先祖于群妖之口,开辟了这一隐世之地供他们繁衍生息,所以他们供奉百花,便有供奉那位神仙之意。
    百花之外,这个朝灵村还为他们的守护神修建了一座极为宏伟壮观的神宫,整个神宫都是由山石堆砌而成,不知一代传一代花费了多少时间,才能每个细节都雕刻得那般精美,神宫都如此细致,遑论盘坐在神宫中的神像了,那叫一个栩栩如生。
    可惜的是神像的容颜被垂帽遮挡,并不能一探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了。
    期间几人还因为直视了神像的事和村民们起了冲突,或者说被村民们单方面斥责,有莫询按着,岑双与衣衣再是想嘲讽着道明真相,告诉他们但凡有点本事的仙人都在天宫待着,而只能带着自己的信徒逃到这种山旮沓的压根不算什么人物,到底没有直说,由着莫询与他们交涉去了。
    莫询天生一副老好人皮相,性子也极温吞,说话和和气气,惯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平时他们走到哪里,凡人们再怎么看岑双与衣衣不顺眼,都会给莫询一些面子,这次也不例外,几句话的时间,这些村民就客客
    气气地唤莫询仙长了,村长更是张罗起了酒席,杀鸡宰羊地招待他们。
    席间,村长道出了朝灵村秘事,以及他们的无奈。
    他说,虽然他们对神灵的信仰千年如一日,但因为地域的局限性,供奉的物品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近几百年,神灵不再回应他们的祈求,不再赐予他们界外才有的作物,也不再赐福于他们的后代。
    从原来的百户人家,到现在不过百来口人,村中的稚子也越来越少,最小的如今也有十之五六了,若是不恢复古时的供奉,只怕百年之后,朝灵村就要不复存在了村长说到这里,眼含热泪,求莫询三人帮他们一把。
    莫询这人一向热心,即使村长不说,他都想要带村民们逃出这个地方,可在他提出离开的话后,被村民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村长还一个劲地给莫询添酒,只反复念叨着那句求仙长帮忙。
    确定这些村民没一个想离开,且这里并非衣衣的家乡,莫询放下酒碗,拉着滴酒未沾的衣衣与岑双,不顾村民们的挽留,丢下一句“此事我帮不了,你们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朝灵村。
    村民们毕竟都是普通凡人,而他们有修为傍身,真想要走,除非那位神灵现身,否则没人能留住他们。
    但一直到他们彻底离开来时的荒山,这里的神仙都没有显灵。
    直至后半夜。
    岑双四人没有随年少的他离开,而是跟随村民们缓步来到神宫之中,看到了被摆放在神坛前方的少年那已经是整个朝灵村年纪最小的孩子了。
    少年的父母麻木垂泪,旁边的村民则在一旁宽慰他们,村长接过村民递来的尖利石锥,一边念诵神灵尊号,一边将石锥重重钉入少年的心脏之中
    “动了。”
    接在重柳惊讶的呢喃后,红蕖君也皱着眉道“那座神像是活的真有东西藏在里面等一下,它在做什么,它怎么它将自己的信徒杀了”
    神宫中,原本的石像在染上少年的血后,便一步步从神坛上走了下来,每走一步,它身上的血便多一分,脚下的尸体也多一具,一身血肉也越发真实,待一身长袍被染成血衣,它竟然与活人无异了。
    说是神灵,更似恶鬼。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岑双道。
    红蕖君听到了,便嫌恶道“妖怪吧,只有妖怪才会这么无情无义,残暴血腥。”俨然忘了自己也是妖怪,还是恶妖录上赫赫有名的大恶妖。
    清音却道“它身上并无妖气,也无怨念。”
    那便不是妖怪,更非恶鬼了。
    岑双沉吟片刻,忽然回过头,含笑道“重柳兄怎么走在那么后面,是有什么心事么”
    他们是跟着神像一路从神宫过来的,也是亲眼看着那神像将村中所有生灵屠尽,连鸡蛋黄都给摇匀了,原本几人站成一排讨论那神像的来历,却不知何时起,那位第一妖王越走越慢,竟被落到了最后去。
    重柳这才回过神,他用扇柄点了点下巴,一脸沉思地道“尊主误会了,方才敝人只是在想,这神像杀这么多人,造如此大的杀孽,却没沾染分毫凶煞邪气,是否因为那些为它所杀之人,都是它之信徒的缘故
    “若这猜测属实,那么是不是只要敝人养一群信徒出来,只要数量足够多,多到能用他们的愿力洗刷我身上的邪气,那么敝人是不是可以立地成仙啦”
    岑双的眼眸骤然一深。
    重柳本就随口一说,自己都没当真,说完便展开折扇摇了两下,啧啧叹道“可惜邪魔成仙乃是痴心妄想,否则这世道,可就太有意思了。”
    岑双原本想接在他后面说上几句的,没料到神器会在这时候将意念传到他识海中,于是在顿了一下后,他对这几人道“先不管这神像是仙还是妖了,神器相合的时间即将结束,我们要赶去水芸城了。”
    说罢,便一边结印,一边默念起了法诀。
    只在彻底离开之前,不知是好奇心使然,还是不甘心作祟,岑双回头朝那神像看了一眼。
    日光撕开沉雾,洒下第一缕光明,打在染满鲜血的神像上,熹微光芒中,神像终于又动了。
    它回过身,抬手按在垂帽边缘,顿了顿后,将那垂帽缓缓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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