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穆谦的一张脸冷如寒铁,手下侍立的十名侍卫各个面如土色。穆谦气急败坏地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么?十个大男人看不住一个娘们儿?”心中又惊又惧,更将沈青蔷骂了不下千万遍。那女人实在精明,非同一般,原来她早有计较,却摆出一幅顾全大局、甘心赴死的样子,将自己赚入局中,甘心替她铺路搭桥。这下倒好,害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口难言。这场大祸,可要怎样收场才好?
    他正寻思,那些侍卫却哆嗦道:“不是的,穆大哥,沈娘娘不是跑了,而是真的‘没了’!门窗紧锁,我们就候在外头呢,只片刻工夫,人就没了!”
    穆谦恨声道:“叫你们用心伺候的,怎能让她离了你们的眼睛?”
    众侍卫都面有不服之色,却不敢再说什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还是快想方设法先收拾了,保住这条命再说吧。
    穆谦心中也明白“闭门自裁”本是常理,这件事情就是换了是自己,也绝不会起疑的,实在不能怪这些兄弟看护不周。
    ——若不是他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若不是沈才人亲口对他说过“那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请大人帮我”云云,也许连他也不会怀疑;说不定连他也会相信,那女人是真的“成仙”去了。
    忽有人带着哭音道:“穆大哥,快去回禀太子,讨个示下,看看该当怎么办才是。”
    穆谦猛然醒悟,当务之急的确是先做通太子那一关。否则殿下若以为自己和那沈才人东通设计私谋私纵,岂不是冤枉?
    于是,穆谦连忙叮咛众侍卫统一口径,无论是谁问起,都要严密封锁消息,全照方才那样说,以避大祸。而自己则连忙向殿中去,去唤醒董天启。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二刻光阴,便有人来传报:“惠妃娘娘驾到。”
    杨舜华竟然换了一身极素净的衣裳,脱簪去环,随意挽着头发;属下宫女太监们均着素,各捧定装裹、首饰,施施然而来了。
    未及殿门,已见杨惠妃哀哀哭了起来,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见主子垂泪,更是唯恐哭得不畅快尽情。一时间,平澜殿前愁云惨雾,倒像是到了灵堂里一般。
    早有侍卫满面尴尬地拦上去,谁料杨惠妃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帕子抹抹眼泪,哽咽道:“这位大人,本宫与沈才人情同姐妹,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本宫实在是心如刀割只求大人们高抬贵手,叫本宫进去,送沈妹妹一程。”
    众侍卫越发尴尬起来,忙七嘴八舌道:“皇上有敕令,此地由太子殿下调度,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娘娘还是请回吧。”
    杨惠妃不依不饶,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吩咐了由太子应对一切,可并没有叫太子殿下不近人情吧?何况沈妹妹并非获罪,而是代替皇上去泉下慰问先皇后的,凭什么不许本宫进去?”
    那侍卫理屈辞穷,但此事却关乎着项上人头,只有咬牙支持,硬是拦在惠妃娘娘身前。
    杨舜华但见此情此景,知道自己的布局业已得手,现在太子的人肯定是发现沈才人丢了,却还没有拿出对策,只是一味封锁消息。如此大好机会,不趁势闹开、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叫太子有口莫辩,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筹划布置?
    心下计议已定,便毫不退让,软硬兼施。一个拦着不让进,另一个却非进去不可,十数名侍卫与杨惠妃带来的一群太监宫女,两方竟成对峙之势。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平澜殿内一声喝斥,董天启缓缓步出殿门,勉强笑道:“原来是惠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仿佛气色不佳,脸白如纸,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他身后站着御前侍卫穆谦,眼如刀光,扫视着杨惠妃带来的一干人等。
    惠妃娘娘立时换上了一幅凄然绝然的神色,说道:“太子殿下,求您开恩,让本宫替沈妹妹送行。”董天启咳嗽一声,说道:“惠妃娘娘,我有圣旨在身,行事轻忽不得,还请娘娘原恕;再者,这虽是‘喜事’,毕竟颇有关碍处,娘娘当自珍自重才是”
    杨惠妃越是见他不许自己入内,心中的把握就越多了几分,也越是不肯退让半步,语气更强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转瞬笑道:“太子殿下,您和沈才人一向交好,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董天启果然脸色一变,却也哑声笑道:“惠妃娘娘,您对我要是有什么‘见解’,大可直接禀告父皇,咱们御前裁夺,如何?”
    杨惠妃的脸上顿时转过一层嗔怒,她久已失宠,位份虽高,可想见一次靖裕帝,却实在是不容易的。心里有这个刺儿在,便以为董天启是有意借机讽刺,越发不能咽下这口气了。
    杨惠妃便道:“太子殿下,您若不肯放我进去,那也容易。我便带着我的人,候在这平澜殿外,总之您领的圣旨是到今天日落之前的,而现在已近未时——我等就是。”
    董天启的脸上顿时显出无限痛恨之意,却只有咬牙道:“好,既然如此,惠妃娘娘,您请吧!”
    杨惠妃已料定太子殿下定然不会让自己进去,便打定主意守在外面,密遣手下诸人严加勘查,叫他定然做不得假充不了数。这样,傍晚一到,还怕太子不触上靖裕帝的逆鳞,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谁成想他竟然答应了!难道难道断然不会,自己的谋划万无一失,断然不会的!沈青蔷此时应已在自己人手中,在那里等着自己“雪中送炭”呢。
    ——是了,定然是这样,这个太子殿下,断乎是在摆那“空城计”了——真可惜,我杨舜华可不是司马懿!
    如此想来,立时有了分教,便道:“好,那多谢太子了。本宫这就进去,去替沈才人送行。”
    ***
    平澜殿内却没有点灯,四处帘幕低垂,光线颇暗,显得阴森森的。董天启当先,后面跟着杨惠妃和她的贴身宫女凌波,侍卫穆谦断后。一行人步入了殿门,径直步入内堂。
    ——但见内堂角落里一张雕花床,床上幔帐低垂,帐内依稀可见躺着一人,半幅裙摆拖出帐子,却是沈青蔷惯常穿的那件天青色半旧宫装。太子、杨妃、一名侍卫和一个宫女四人入内,帐中人却一动不动。
    杨惠妃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只觉胸中怦怦乱跳。从脚跟到头顶,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就连满口贝齿都不听使唤,在那里叩叩作响。
    董天启凄然道:“沈才人方才服了鸩酒,此时已殡天了,我正要去向父皇回禀——娘娘,您要不要验看验看?”
    杨惠妃心下不甘,向身边的凌波道:“你去看看!”
    凌波“啊”了一声,浑身抖成一团,几乎便要哭了。
    杨惠妃厉声道:“难道还要本宫亲自去看不成?”
    凌波拼命点头,一点一点凑近床前,拉开帐子,一边不断哆嗦,一边把头慢慢伸过去——慢慢张开紧闭的眼。
    ——忽然,凌波爆发出一声又细又微弱的尖叫,仿佛白日见鬼,摇摇晃晃地退了出来,险些撞在杨惠妃身上。
    “怎么样?”杨惠妃问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是沈才人好像,七窍流血,脸都脸都”凌波结结巴巴好容易讲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发抖。
    侍卫穆谦道:“人刚去的时候,是不大好看的;惊了娘娘的驾,还请娘娘恕罪。”说着,便要将床上的帐子拉拢。
    谁料杨惠妃忽然断喝一声,说道:“且慢!”自己明明抖个不住,却仍咬牙道:“且慢待本宫亲自亲自验看。”
    杨惠妃战战兢兢走过去,心中不住念道:“沈青蔷,这里若真的是你,可千万莫要怪我没有相救。我的确遣人在紫泉殿经堂外接应你的,你没能抽身出来么?到底是怎样的变故,我可并不知道啊并不干我的事”
    一边想,一边颤抖着伸出手去,先搭在床上那人的手腕上;虽然触手尚温,但果然已没了脉息,看来的确是死了,还是刚断气不久。
    杨惠妃深吸一口气,刚要将头伸进帐中端详那死尸的容貌;董天启和穆谦的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忽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口中大声道:“娘娘!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这一嗓子,只把杨惠妃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死尸身上,一颗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好容易站稳脚跟,转过身来,已给气得满眼凶光。
    “喊什么?”她怒喝道“难道天还塌了不成?”
    那太监满头满身都是汗,跑得气喘吁吁的,被她当头一骂,却不知害怕,反而哇哇叫道:“娘娘,真是急事呢!近一步说话!”
    杨妃满面狐疑,略带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古怪的董天启和穆谦,走开两步,但听那太监用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娘娘,果真大事不好了!娘娘叫奴才去找小魏子,看沈才人安顿好了没有;可奴才去了之后,却见小魏子一个人倒在地上,昏过去了,背后插着一把刀子,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呢——而那沈才人,却却却她却不见了!”
    ***
    “什么?”吴良佐厉声道“你探听清楚了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面上的青色已恢复如常,只吊着左臂,上了夹板,外面披一件玄色大氅,打眼看去,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身边一人毕恭毕敬,却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但听他道:“吴大哥,断不会错的。早上太子殿下的人私下里调动了平澜殿附近的守卫,咱便留了心,安了人进去。方才传出消息来,说那边发生大事了。说是说是沈才人一个大活人在屋里凭空消失;还有的说是死了,可是尸体却又不见了总之那边乱成一团了呢!”
    吴良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连个影子也没有,就敢乱说乱传?”
    齐黑子似乎颇为委屈,答道:“不是一个人呢,是满屋子的侍卫都看到的。惠妃娘娘当时就在场,她是验过尸体的,可后来,尸体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了。”
    吴良佐一听杨惠妃的名字,倒留上了心,疑惑道:“她去凑什么热闹?那‘大活人凭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副统领回话道:“这这咱也搞不懂了,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大哥,现在那边正闹呢,全数乱了套,都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的说沈才人做了神仙,有的说沈才人根本就是个妖精变的,还有的说是是什么鬼怪借尸还魂了,个个都说得像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样!”
    吴良佐咬牙道:“一味的怪力乱神,成什么话!这些流言飞语,可万万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否则那麻烦可就大了。”
    齐黑子连忙道:“这个咱省得,只怕只怕是拖得到初一拖不到十五,这会儿日头都西斜了,皇上给的期限也要到了”
    吴良佐断然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担下了这件差事,那便是‘他的期限’,我们可不用操心。如今乱成这样倒也好,咱们只要把王爷从中撇清,叫杨妃和太子他们两边互相咬去,怕什么——对了,你说了这么多,那沈才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可探出来了?”
    齐黑子满脸难色,踌躇良久,方道:“这事儿,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沈才人自己知道了”
    吴良佐冷笑道:“皇宫就这么大,除非她能插上翅膀飞掉,否则无论她是人是鬼,总会找到的。暗地里吩咐弟兄们这就去找,要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记住,找到之后,格杀勿论,以绝后患——一切后果麻烦,有我吴良佐担着!”
    齐黑子肃然道:“是!咱醒得了,大哥放心!”
    吴良佐忽又叹息一声,走到窗边,轻声问道:“王爷呢?药可都喂下去了?”
    齐黑子道:“大哥放心,保管叫他睡到明天。还有方才黑子替王爷把穴解了,他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吴良佐转过身来,拍拍齐黑子的肩膀,赞道:“好兄弟!这一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中途拦下王爷,还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
    ——那女人,那个总是唤来麻烦,把所有事情都搅成一团的不祥的女人,早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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