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海知道父亲所说的隐忧是什么。
    依照大明朝的律法,不论嫡出,还是庶出,儿子们有平等的继承权。
    因为这条律法在,不论家产分割的如何不公,一个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总的趋势都是财产的规模越来越小,所以在大明朝,是不可能出现东西汉和门阀时代的那种豪门大族的。
    但是,不论是在商业竞争,还是在同任何方面打交道上,规模显然都是极其重要的,为此,在那些商家大族中,兄弟合股经营是极为常见的。
    江家就是。
    江家是个大家族,江德奉这一代有六枝。六兄弟中,江德奉是老二。照老规矩,一旦江德奉退下来,那族长继承人并不就名正言顺地是江德奉的儿子。这还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但现在被陈海平一言而决,其他人就是想争也争不起来了。
    这是事实,陈海平既然那么说了,如果父亲不交权,或是阳奉阴违,那家族的利益就会受到极大的损失。而一旦家族的利益因为江德奉受损,那不用等到江德奉退下来,更不用等他们回到家,只要消息一传回去,争夺就会开始。
    江青海不再强说什么,再强说,那就太矫情了。
    父子俩又沉默良久,江德奉道:“青海,不管以前怎么样,从今天起就都揭过去了,今后你要善待你的兄弟们。”
    “是,父亲,孩儿一定牢记您的话。”江青海恭谨地应道,表面上丝毫也看不出什么来。
    江青海和几个兄弟的矛盾极深,但实际上,这不应该说是矛盾,而应该说是仇恨才对。
    人不风流枉少年,江德奉也一样,性好鱼色,年轻时轻狂之极,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安生。
    江青海是七房生的,七房陈氏是妓女出身,在青海陕西一带曾名噪一时,是有名的花魁,但和江南的名妓不同,不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人和人之间确实是有孽缘的,一夕欢好,遍历花丛的江德奉竟然食髓知味,放不下了。
    商人家庭一般没有士大夫家的那么多讲究,只要喜欢,什么人都可以娶家来,江德奉便花了大价钱给陈氏赎了身,娶回家来。
    这个陈氏虽然是名噪一时的花魁,但性子却极为柔弱,对任何事都是一个反应,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妓女、美艳、柔弱,陈氏在其他几房眼里不变成狐狸精也难,而像江德奉这种人,女人就是玩物,新鲜劲一过,陈氏最后的靠山也就没了。
    陈氏如此,他生的儿子又会怎样?
    庶出,母亲又是个妓女,而江家的门风又不怎么好,上一代就相互倾轧的厉害,下一代自然有样学样,而这也就可想而知,江青海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江青海长大之后,性子极为阴狠,江德奉一方面不喜欢三子过于阴狠的性子,一方面是因为担心,所以尽管这个三儿子是最有本事的,但一向不怎么待见,常常压制江青海。
    看着三儿子恭谨、坦诚的脸,江德奉心里却在无奈地叹息。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大时代,三子确实是家族继承人最好的人选,但是……
    定定地看着江青海,许久,江德奉神色凝重,缓缓地道:“青海,为父这么叮嘱你,并不是因为要你出自兄弟间的亲情。”
    江青海心头有些愕然,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
    “青海,你再把今天少爷说的话好好想想。”等了一会儿,江德奉道,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再想想?老家伙虽然不喜欢自己,但也不会跟自己说废话,糊弄他。江青海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皱着眉头,仔细回想着陈海平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江德奉睁开眼,看着冥思苦想的儿子,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道:“青海,看来你还是年轻啊!”
    江青海赶紧睁开眼,忙道:“孩儿请父亲训示!”
    “青海,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江德奉的语声悠悠,回荡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全新的时代?这当然是全新的时代,但江青海知道父亲的意思显然不止于此。
    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江青海躬身道:“孩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青海,这是个属于我们的时代!是属于我们这些商家大族的时代!”江德奉的眼中是激动的光芒,声音里也有着同样激动的颤音。
    江青海明白了江德奉的意思,他苦笑一下,道:“父亲,您可能过于乐观了,少爷后面还说了一些话。”
    江德奉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他只是道:“那你说说,为父走了之后,少爷又都说了些什么。”
    当江青海把陈海平后面讲的话说完,江德奉笑了,江青海诧异地望着父亲,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过了一会儿,江青海问道:“父亲,怎么了?”
    轻轻叹了口气,江德奉道:“以前听少爷说他不想当皇帝,为父根本不信,但现在我信了。”
    江青海知道,父亲相信一定是因为今天少爷说的那些话,但他又实在是看不出来让老爹这么兴奋的理由何在,于是谦虚地问道:“父亲,为什么?就因为今天少爷说的那些话?”
    肯定地点了点头,江德奉道:“正如少爷说的那样,这些政策一旦施行,必然会导致一个强大的商人集团的形成。想想也知道,今后少爷必定会有各种措施限制商人集团和官……官僚集团纠缠不清,但这必定只是暂时的。在这样的体制下,早早晚晚,最后说话的都一定是银子。”
    说到这儿,江德奉把声音压倒最低,道:“别说少爷不在,就是在,一旦天下归为一统,他也是顾不过来的。”
    江德奉话说到这儿,江青海的思路也跟着豁然开朗:用银子砸皇帝,那是永远也砸不倒的,因为天下都是他一家的,但砸这个由许许多多人组成的官僚集团,那就没有砸不倒的,一定砸得倒。
    这就是一切的根子,所以,皇帝是他们商家的死敌,而陈海平要废除帝制,那陈海平就是他们最大的同盟者,这才是一切的根本,至于陈海平后来说的那些,与此相比,都是不足道的小事儿。
    天下谁的银子最多?当然是商人,那如果没了皇帝,整个国家就不是商人在说话了吗?而又是谁在代表商人说话呢?那自然是他们这些大商人!
    所以,就如陈海平说的一孔之利,这样的政策一旦施行,帝制必然就会崩解。
    江青海的双眼放光。
    以前和现在,商人对官家那都是又敬又怕,没有希望当官的才去经商。如果,今后官家代表的是他们这些商家的利益,那他们的地位不就超然在官家之上了吗?
    “父亲,这是不是另一种的门阀时代要到来了?”江青海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激动之情反而更强烈了千百倍。
    重重点了点头,江德奉道:“现在需要的是大格局,现在要为江家的千百年之后打基础。所以,不管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问题,你们的根本利益始终都是一致的,而最终能帮到你的,也只有你的兄弟们。”
    脸色凝重起来,江青海道:“父亲,孩儿向您保证,只要没有损及到江家的利益,无论他们做什么,孩儿都不会计较。”
    欣慰地点了点头,江德奉道:“你放心,我会约束他们几个的,不会给你添什么大麻烦的。”顿了顿,江德奉的目光阴沉了下来,道:“如果有谁做事超出了底线,为父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听完这个,江青海非但没什么表示,眉头反而微微皱了起来。
    江德奉问道:“青海,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江青海道:“父亲,这些您能想到,那少爷想不到吗?”
    沉默半晌,江德奉道:“应该想得到,只是人力有时而穷,少爷他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不如此吧。”
    沉吟片刻,江青海缓缓摇了摇头,道:“父亲,当时您没在场,没有感受到那一刻的气氛,我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又是半晌不语,良久,江德奉道:“如果少爷还有后手,那我老头子真是无话可说了。”
    顿了顿,苍眉一耸,江德奉道:“青海!”
    “父亲!”江青海赶紧应道。
    “为父要你永远永远的记住!”江德奉又把声音压到最低最低。
    “是,父亲。”
    “你要记住,只要少爷一力推动我们这个商人集团形成,一力推动废除帝制,那不论少爷今后要做什么,即便会极大地损及我们江家的利益,你都要尽力配合,至少也是不能反对。如果你知道有谁要不利于少爷,那即便要得罪些人,你也要设法知会少爷一声。”
    “父亲,您放心,孩儿明白。”
    “你真的明白?”
    “是,孩儿真的明白,现在我们要获得最大的利益,那与少爷靠的越紧越好,而且……”说到这儿,江青海压低声音,道:“父亲,我们有的是时间。”
    听到这最后一句,江德奉微微点了点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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