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平回到京城时,京里的大人物就剩政务院总理孙传庭和军务院副总理陈启立两个人了,其他人这会儿几乎都在山东呢。
    山东,现在是土地改革的最前线。
    没有人比陈海平更清楚土地改革意味着什么,往轻了说,土改是他的权力稳固与否的基础,如果农村的土改按预期的实现,那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三省之地,他的地位稳如泰山,没有人可以挑战一分一毫;往重了说,那这就是为中华民族的千秋万代奠定了繁盛的基础,这就如同在那一世,如果没有伟人成功领导的土地革命,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中华民族的重新崛起。
    对土地改革,陈海平不仅慎之又慎,也力求完美,不愿有一点瑕疵。在原本的计划里,是让陈奇瑜在京城附近的怀柔县先搞个试点,有了一定的经验之后,再由近及远,由北直隶慢慢推展至山西和山东。
    土改完成的时间,原先的预计是两年。
    计划变更之后,试点不搞了,新的决定是先在山东全面推开,然后顺次是北直隶和山西。
    之所以如此决定,有两个原因。
    头一个原因是因为相对而言,毗邻河南和南直隶的山东局势最不稳定,而土改是稳定局势的决定性因素。虽然先在山东搞土改会造成一定的混乱,但相对大局这是小问题,而在山东一旦完成土改,不仅大局底定,更会给南明造成巨大的压力。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移民。归化方面需要大量的移民,而山西正好又土地越来越贫瘠,生存条件日益恶劣,所以从山西移民是最合适的,因而就要把山西放在最后进行土改。
    这是千古未有的大变,为了把事情尽可能地做好,也因为这件事繁琐之极,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京里凡是能抽调出来的人都去山东了。
    本来,徐光启、成基命和鹿继善等人是不用去的,但“耕者有其田”自古就是徐光启这样的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所以这种事又怎会愿意错过?何况,又经过陈海平的谆谆教诲之后,他们都对“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有了更深的体会,就更是非去不可了。
    陈海平告诉他们,“耕者有其田”其实是两句话,但人们从来只敢说头一句,所以“耕者有其田”虽然自古就是读书人最高的理想,但要是说不出下一句,那第一句就绝无实现的可能。
    “耕者有其田”的下一句是“不耕者无其田”。
    话说出来总是容易的,但要把话变成现实就太难了。“不耕者无其田”绝不是一道政令就能解决的,所以徐光启等人的眼珠子都想绿了,山东自然是非去不可。
    ――――――
    对于权力,对于很多很多的权力,陈海平一向的态度是强迫自己放弃,他绝不做诸葛亮第二。
    诸葛亮智慧超人,但却不是个合格的领导者,他管的事情太多也太细了。如果以那一世的观点来看,诸葛亮是有病的,有着某种精神方面的病患。
    诸葛亮简直太强了,他是整个西蜀的大脑,还有着无尽的触须控制着西蜀的方方面面,但正因为如此,一旦诸葛亮这个大脑死了,那西蜀也就完了,因为诸葛亮已经把西蜀变成了他自己的躯体。
    信制不信人,这是陈海平所致力追求的,所以他必须学会放弃。让追随者放弃一部分思维的能力,这在早期是必须的,但长远而言,这是应该注意避免的。所以,他必须得放弃,他越少把国家变成自己的躯体,那也就意味着他越成功。
    对于山东正在进行的土改,陈海平始终一无所知,他不让人把山东的情况传递过来。这么做倒不是真有什么必要,实际上,这是陈海平在跟自己较劲。
    他也有病。
    紫光阁里,陈海平翻看着孙传庭刚刚送过来的有关山东土改的情况报告,心底不由随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自己跟自己较劲,很难的。
    事情很顺利,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顺利的多。
    对于土改,陈海平最担心的是为了彻底摧毁遍布农村的宗族结构而可能引起的变乱。
    虽然有无数的钢刀伺候,不可能出什么大乱子,但如果把这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儿办成了夹杂着无数腥风血雨的好事儿,这样的结果也是陈海平极为不愿意看到的。
    所谓关心则乱,陈海平知道自己过虑了,他一是低估了分田地对广大农民的影响力,二是低估了手底下这些人的能力。
    摧毁宗族结构,最麻烦的一件事是不让老百姓吃亏。
    有的人家房子大点、好点,有的人家宅院宽敞点,如果把这些人家调到别的村子后,房舍不如原先的,那自然就要闹矛盾。
    这事儿简直麻烦之极,如果时间不紧,人手还够,慢慢调配也还可以,但现在的问题是时间紧、任务重、人员少。
    此前,陈海平最头疼的就是这事儿。
    现在好了,问题都解决了,原因有二。头一个原因是陈海平大大低估了农民对拥有土地是如何的渴望,第二个原因是陈奇瑜出台了个新规定。
    新规定规定,对每一个村子,按每一家的房舍大小、好坏和宅院大小统一分为四等,调配过去后,在另一个村子去住相应等级的宅院。同时,还规定,今后对每一户农民按人口分配宅院地,新的宅院地将普遍要比原先的大一倍。
    如此一来,问题大致就解决了,因为农村的好房子毕竟不多,农民真正的财产是宅院地。所以,尽管还有些小不平,但在分田地和宅院地扩大的诱惑下,那些小不平就都不算什么了。
    不服高人有罪,陈奇瑜实际上玩的不过是朝三暮四的把戏,农民的宅院地扩大了,但分的田地也相应地减少了。
    虽然比起故事里的猴子,农民不知道桃子到底有几个,但这无损于陈奇瑜在现有的条件下,把事情顺利解决的功劳。
    至于原本聚族而居的亲朋从此要分散到其他各个不同的村子居住,虽然很多人都很不舍,但这并没有成为土改的阻力。
    事情一直在顺利地进行着。
    似乎看到了一张张欢笑的脸孔在眼前晃动,陈海平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他沉浸在了对那一世和这一世交错在一起的想象里。
    ――――――
    到家的第三天,直到十六日,陈海平方才看完了所有的报告。晚上,他在紫光阁设宴,请孙传庭和陈启立两人小酌。
    孙传庭和陈启立现在自然都已经知道了南方发生的事情,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对于统一天下,他们原本都很乐观,因为他们认为南明朝廷很难有什么大的作为,而一个没有什么大作为的南方是绝然抗拒不了他们的。
    但现在,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一个在政治上高度整合的南方不是任何力量可以轻侮的,就是他们也不行。
    南方拥有远超过北方的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只要在政治上可以保持统一和高效,那他们要想统一天下,就必然要经过无尽的杀戮。
    孙传庭此前之所以把心结完全放下,就是因为统一看似唾手可得,但要是杀得血流漂杵,赤地千里,那就是两回事了。
    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不可避免。
    陈启立虽然是铁血军人,但和孙传庭一样,不管陈海平会如何美化这件事,他也极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局面。
    聊了一会儿其他的事儿,陈海平喝了一口酒,把酒杯轻轻放下,叹道:“懿安皇后真真是了不起!”
    孙传庭和陈启立对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以他们和陈海平的关系,早已经过了捧臭脚的阶段。
    知道这二位的心思,陈海平给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笑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心急,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
    看着陈海平,孙传庭问道:“海平,你想怎么做?”
    沉吟片刻,陈海平正色道:“这一路上我想通了一件事,将来的天下之争,要三分军事,七分其他。如果统一天下要损失到超过我们三成的军力,那我会把这个任务交给后人来完成。”
    孙传庭和陈启立闻听都身子一震,他们吃惊地望着陈海平。
    “少爷,您说的是真的?”陈启立激动地问道。
    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陈海平轻笑道:“如果主要靠武力,那后人可能会说我们欺负女人,这个可不好。”
    “不靠武力,那靠什么?”孙传庭的脑袋又有点不怎么好使。
    “懿安皇后一直在学我们,到现在效果良好,但是,懿安皇后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南方的那些人真的怕了,他们需要懿安皇后来对抗我们,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忍受懿安皇后的做法。”顿了顿,陈海平继续道:“但,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看了一眼陈启立,孙传庭不解地问道。
    “对,暂时的。”陈海平道:“只要压力在,那些人就会最大限度地跟懿安皇后合作,但压力要是不在了,或者说他们感觉不到了,那他们反过来就会成为牵制懿安皇后的力量。”
    似乎明白点了,孙传庭问道:“你是说要从内部瓦解他们?”
    “对。”陈海平点头道:“我们要先从方方面面打击他们,直至我们兵锋所向,可以横扫南方。”
    “那该怎么做?”这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大道理了,但孙传庭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沉吟了一下,陈海平道:“崇祯登基以来,国家财政匮乏之极,内忧外患日甚一日。这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此发展下去,大明朝必定不是亡于女真,就是灭于流寇,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结局。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但是,国家明明有着极其雄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却为何就是不能用到最该用到的地方?”
    这个问题似乎能回答,但孙传庭和陈启立自然知道陈海平问这话绝不是表面上的那层意思,所以两人都闭口不言,只是看着陈海平。
    “表面上,这首先是那些大臣阻挠的结果,而那些大臣之所以阻挠,是因为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不答应。”陈海平淡淡地道:“现在,那些利益集团选择了损失自己的利益和懿安皇后合作。”
    孙传庭和陈启立又不由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似乎都把握到了什么,但一时却又说不清。
    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陈海平又跟着道:“我们绝大多数人做事,很少是完全受理性支配的,尤其是当一件事的决定权在很多很多人手里的时候。就以我们刚才说的为例,以加税来挽救大明朝,也就是挽救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件事来说,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人人也几乎都是一个心思。”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决定最后命运的未必就是我一个,我还是先关心自己眼前的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才是最可靠最实惠的选择。眼前看得到的利益对他来说压倒一切,而暂时不在眼前的利害关系,尤其是又牵涉到许多人的时候,无论从理性上分析多肯定,他也会不自觉把重要性放在后面。”
    “我们一般人的心理就是我能减少付出,又何必增加付出?我能够用最小的成本来获得最大的收获,又何必增加成本?有这么多人,我不过是其中的一小分子,我无论出力不出力,对最后结果又能有多大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总是倾向于希望可以在不必让自己多付出什么代价的前提下就得到回报,而这大部分人又决定了那一小部分人也必定无所作为。”
    最后,陈海平总结道:“大明朝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能够最终决定事情的人,皇帝做不到,大臣们也做不到,他们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互相拆台。”
    “可现在不是有懿安皇后吗?”陈启立疑惑地问道。
    “这不假。”陈海平解释道:“但这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那些人能时时刻刻感受到我们的压力,如锋芒在背。”
    微微皱着眉头,孙传庭问道:“你是说把我们的压力撤掉?”
    轻轻摇了摇头,陈海平笑道:“不是撤掉,而是加大。”
    这下,孙传庭和陈启立更糊涂了,但以过往的经验,他们又知道陈海平必定有合理的解释。陈启立还好点,但孙传庭对此依然极为不习惯,这太挑战他的智力了。
    陈海平道:“人性这种东西千古不变,人面对压力,时间长了自然就会麻木,何况我们还要做做样子,不那么张牙舞爪的,而这对绝大多数人的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这“绝大多数人”会决定那一部分少数人的任何努力都无效,这个孙传庭和陈启立明白,但为什么陈海平又说要加大压力?
    “我们的压力是加给懿安皇后一个人的。”
    听到陈海平的解释,孙传庭和陈启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海平道:“懿安皇后在学我们,但懿安皇后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因为她清楚,越学我们,学的越好,南方越强大,大明朝的根基就越空,但她这是不得不然。”
    这个孙传庭和陈启立都明白,以前的皇权靠的是一系列的典章制度维持的,但要是懿安皇后一直跟他们学,那皇权的存在,尤其是皇权的强大靠的就是个人的能力如何了。
    比如懿安皇后,除了太祖朱元璋和成祖朱棣,她现在掌握的权力可能是最大的了,但是,一旦懿安皇后不在了,换了另一个皇帝上来,只要此人的能力稍微差点,那就必定是个空架子。
    “真正能看清楚局势如何的人总是少数,我们要持续强大我们的武力,但不必张扬,那这样一来,懿安皇后感受到的压力就会成倍增加,从而她也就不得不继续跟着我们学。”
    啊,到了这会儿,孙传庭和陈启立终于明白了陈海平的意思。
    他们的武力持续增长,这自然会让懿安皇后感受到压力,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麻木,不再感受到北方的压力,这反过来就又会成为懿安皇后更大的压力。
    这两种压力交织在一起,懿安皇后感受到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要想跟上他们的脚步,那懿安皇后唯一的选择是继续跟他们学,而懿安皇后要是继续跟他们学,那对南方的那些利益集团的人而言,他们的损害就会扩大,而这就必然要导致这些人对懿安皇后的不信任随之增加……
    太阴险了……
    确实阴险,当送走孙传庭和陈启立后,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后,陈海平的嘴角挂着的是怎样的得意和阴险的笑容。
    笑容敛去,陈海平又陷入了沉思,虽然他成功地给孙传庭和陈启立这两个给他拉磨的左膀右臂重新带好了眼罩,但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顺利吗?
    绝不会,一个像懿安皇后这样的女人发起疯来,那就必定是很可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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