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你眼睛的,是你自己”
    繁华京都城中,一座被郁葱愧树林遮住了青砖绿瓦的楼阁里,一位身着浅灰色麻衣的老者隔着狭窄的窗户看着窗外愧树,微微伸手。
    有一片愧叶恰好被风刮进窗内,飘在了老者手上。
    低头凝视手中愧叶的细密纹理,老者抬起枯眸,看着对面的一位突然到访的尊贵人物淡淡道。
    哪位尊贵人物微微蹙眉,昏暗的光线将他眉梢间的怒意彰显的恰到好处,多一分便多余,少一分则会感觉缺了些威势。
    能将情绪控制的如此精细的人,一定是位真正位高权贵的大人物,而且这位大人物还异常冷漠,喜怒之间就会有风雨产生,不可否认,这样的冷漠平静之人是十分可怕的。
    尤其是权高位重的大人物。
    “遮住本候眼睛的,恐怕是你们这座连大离整个黑夜都能遮蔽了的清夜司吧”
    这位尊贵的大人物冷冷看着老者手中愧叶,毫无表情的说道。
    “宁王侯…………说的严重了”
    老者将愧叶放在面前的一张乌木桌上,愧叶旁有一封未拆口的密函,密函空白一片,没有标注任何收信之人的姓名,又或者寄出这封密函之人的标示。
    “言重?你们清夜司这些年的行为愈发不守规矩,还怕本候言重?”
    男子自称本候,而整个大离王朝一共只有五位侯王,这五位侯王无一不是权利最巅峰之人,如此显赫之人的质问恐怕任何人都承认不住。
    但老者依旧平静如湖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起。
    “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侯爷也知道,王朝的各部堂中,我们清夜司还真最不喜欢给人定规矩”老者指尖划过密函一角,并未抬头。
    “那是因为在你们这里,不讲规矩的人都早已经被你们这群刽子手折磨死了”宁王侯想着无数死在这座司院后的那处阴森牢狱,讽刺说道。
    老者轻轻一笑,并不像那些残忍凶恶的刽子手,更像是一位乡间寻常的和蔼老翁。
    “侯爷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老朽清夜司如何讲规矩吧,如果是这样,那老朽就代表司主先谢过侯爷好意了”
    老者虽言语感觉,但神情态度里看不出一丝尊敬和感谢,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略微停顿,老者话锋一转,淡淡道。
    “清夜司讲不讲规矩,那是我清夜司的事情,可如果说我清夜司遮住了侯爷的眼,那就太冤枉我清夜司了”
    宁王侯闻言轻哼一声,看了眼老者指间那封没有任何署名的密函,神情冰冷,意有所指的缓缓道。
    “世人皆知你们清夜司暗线遍布天下,世上没有你们不知之事,但那人已经消失了十五年,难道你们清夜司就一点不知?若不是你们刻意将那人的行踪隐瞒起来,他又怎么能苟活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宁王侯语气更冷,寒声质问。
    “本侯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你们这连官员梦呓都能查清的清夜司办事不利,还是你们哪位久未露面的司主,一直刻意隐瞒着不想让世人知道”
    老者没有说话,因为他从对方话语里想起某些关于官员梦呓的故事,才发现距离那个有趣的故事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那个有趣的小家伙现在过得如何?
    “司主大人的想法自然如同夜空一般深邃,岂是你我这等俗世之人能猜到的?更何况,关于我清夜司到底知不知晓那人这些年的行踪,无论依照周律,还是先帝立下的遗嘱,似乎都不需告诉侯爷,侯爷此趟前来,似乎更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不需告知,这些话无一不再表明,在我清夜司面前,你似乎还不够资格来质疑。
    宁王侯笑的开始有些狰狞。
    “本侯贵为一国之侯,王朝内比本侯尊贵的人又有几位?难道还不够资格?”
    老者闻言,抬头看着窗外被层层愧叶遮挡的疏离阳光,天空中的流云被叶影分离成无数片巨大的云团,像极了街头地摊上的那些好看的棉花糖。
    “夜空之下,都是凡尘,侯爷,又怎么会特殊?”
    老者说完,伸手向窗外揽去,似乎想揽下一片最甜的云朵。
    “那陛下呢?”宁王侯玩味说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又或者说不管老者怎么回答都改变不了清夜司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尤其是在如今二皇子愈加得宠的情况之下。
    二皇子最厌烦这座隐在皇城后的阴暗司院,这是整个大离人们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如果二皇子真如许多人预料的那般成了日后的国君,那清夜司又该如何继续保持独立且屹立的位置。
    老者脸上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淡淡道。
    “陛下………不会在意这里的”
    “但陛下,会在意那个人”
    老者沉默,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宁王侯继续说道“那人如今已经出世,许多人已经把目光看到了哪里,相信以你们清夜司的能力,对于皇宫深处的某些声音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整个世界都需要他死,无论他手里到底有没有那件东西,本候不知道你们清夜司为何一直态度不明,甚至还对他隐隐有所庇护,但你们应该知道,当他自那处幽渊时逃出后,那件东西就很有可能被他一同带走,如果不出意外,那人的境界一定会受到很大影响,毕竟那幽渊…………”
    说到这里,宁王侯突然停顿下来,神情里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恐慌,就像稚童看见了窗外黑夜诡秘时惊恐与慌张,片刻后,他隔过这个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地方,继续说道。
    “身怀重宝,又境界受损,你以为单单靠着清夜司这三个字,能庇护他到何时?”
    老者低头看着手中愧叶,没有承认自己有庇护那人的举动,但也没有否认这个事情,只是觉得这些年中,满院愧叶越来越枯败,一点也不如当年自己刚进院里时的那般苍翠好看。
    “清夜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但也不会冤枉任何无罪之人,那人本就无罪,我们又谈何庇护”
    宁王侯冷笑一声,说道。
    “有罪,无罪,又岂是你们清夜司们能轻易判别的?”
    老人也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眸中仿佛掀起了一道海浪。
    “如果我们清夜司还不能判别有罪无罪,那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人可以判断了”
    宁王侯这次倒没有再说什么重话,清夜司主刑法,掌周律,正如老者所说,若清夜司还不能判明罪非,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处部堂敢定罪了。
    “但有些人的罪根本无法以周律条框而定,清夜司这次不管态度如何,都必须要表明一个态度”
    “因为………这是陛下需要的态度”
    陛下需要清夜司一个态度,那清夜司又该给陛下一个什么态度?老人眼睛愈发浑浊,浑浊的就像被万道波浪搅乱后的湖泊。
    “看来公主殿下要回来了”
    宁王侯眉梢倾挑,对老人这句莫名说出的话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老人没有解释太多,仰头眺望起窗外被愧叶分离成无数片的天空,佝偻的身影显得愈发沧桑。
    气氛沉默起来,阴暗的小屋本就压抑,如此更是沉闷。
    宁王侯等的有些不耐烦,伸手向桌上抓去,并未拿那封明显有许多秘密的无名密函,而是拿起那片愧叶。
    “早就跟陛下说过,愧树属阴,容易招鬼,直到此时,莫非你们清夜司还打算一意孤行?继续做那夜行的鬼?”
    老者伸出枯槁的手重新拿回愧叶,仔细拂去叶片上的灰尘,就像信徒朝圣时一般用心,直到最后一粒灰尘被擦拭去之后老者才再次抬头,将愧叶轻轻放在身旁的一个陶制瓷罐内,瓷罐中可以看出还有许多不同形状的愧叶,大多已经枯黄,但保存极好,仍能看出叶脉上的根根纹理。
    看着瓷罐里的愧叶,老者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很悲壮,很落寞,很怜悯。
    “清夜司从来都不是夜行的鬼”
    “我们是一群在夜间寻找光明的人,光明在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陛下需要我们的态度,那我就会给陛下一个最好的态度”
    宁王侯闻言后突然沉默起来,良久后竟不惜侯爷无比尊贵的辑手一礼,因为他听出了老人用的词是我,而不是我们。
    ……………
    泊城东城的墙下,一座与山城粗狂敦实风格完全不符的雅致庭院内,貌美妇人依栏看着院中的一切,目光留恋,妇人生的极美,配上此时依栏而立的清愁画面,更将她身上那道温柔气质衬托的更加凄凉。
    庭院颇有江南道的烟雨气息,貌美的妇人也同样拥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怜人。
    妇人打量了许久,起身走向院里一株打理极好的肥腴芭蕉,隔着芭蕉看着庭院中的一间小屋,欲言又止,眼眸中几多不舍,最后所有情绪换成一声叹息。
    叹息声后,妇人转身踏上门口等候多时的一辆马车,面目憨厚的马夫道了声“妇人请坐好”后便轻轻打了的一声鞭响,鞭响并不如何清亮,只叫醒了拉车的马,连林间歇息的鸟都没惊动。
    强壮的马儿微微用力,车厢随之而行,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这条清贵街道上愈行愈远。
    马是广原马,耐性极好,很适合长途行走,那马车车厢用的铁桦木,很结实耐用,能长时间经受暴晒风吹,而马夫看似憨厚却能挥鞭不惊动林间的鸟,表示出了他的鞭术极佳,应该常走长途。
    这一切都说明这俩逐渐离开泊城的马车要行很远的路程,载着妇人要去很远的地方。
    只是不知何事让妇人离开这座已经逐渐习惯,并喜欢上的雅致庭院。
    当马车在行走到一处买着酸辣粉的摊位时,妇人突然喊停了车夫,跟摊主老汉要了一碗放了许多辣油的酸辣粉。
    常年在这里摆摊的老汉有些好奇,因为这位妇人往日里很少出门,更别提像今日般坐车离开。
    就在马车行驶的声音彻底消失后,紧闭大门的庭院里突然传来了另外一道声音,那道声音似在自语,也似在与人对谈。
    …………
    皇城之下的某处壮丽宫殿内。
    一条笔直的神道仿佛直入世间权利的尽头,神道附近雕龙盘凤的梁柱随处可见,一道阶梯如天梯般直直向上,细数竟有千余层,台阶以玉石铺制,光滑如镜,阶梯前是一座宫殿,虽只有俩层,但却异常巍峨壮观,仿若天地间的异兽一般。
    良久之后,房间内穿出一道声若游雷般的幽幽叹息。
    “欠的债,早晚都得还的”
    …………
    “反正咱们也快走了,那些烂账还不还又有什么区别?”
    沈离一只手扶着门槛,看着小院中叉腰而几的徐自安无所谓道。
    “那你也不能欠这么多啊”
    少年强压着心头的怒意,想着沈离刚才说的那个惊人数目,忍不住感觉心在流血。
    “不都说了,反正也没打算还,既然没打算还,那还不多借一点,现在可是借一点赚一点”沈离一只手摸着胡渣,一边和徐自安对视起来。
    沈离的目光很直,很庄重严肃,透着某种理直气壮的神圣劲儿,徐自安在这灼灼目光中下意识就要低头回避,但突然想起好像有理的是自己,不服输的再次瞪起眼来,使着劲儿与沈离对视起来。
    一老一少就这样相顾对起眼来,就像斗鸡场中俩只战意激昂的斗鸡。
    于是,在夕阳将半边云彩与半座畏山都全部染红的壮烈背景下,一老一少就这样瞪着眼睛痴痴看着对方,任由眼泪肆意在脸上横流,你侬我侬的场面让人一度以为这是一对基情满满的那什么…………
    好久之后,徐自安才擦着胜利眼泪大声道。
    “我就说嘛,欠债那有不还钱的道理?”
    沈离同样用力揉着同样酸痛的眼镜提醒道。
    “小白痴,还钱的人是你”
    “这话题…………真他娘的悲伤,换一个,嗯…………一会吃什么?”
    “老子要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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