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风静止,青松不动,云海还在翻滚,不过很诡异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这样寂静诡异的状态当然不是被峰下停滞的空间规矩影响到,而是何安下在思考。
    思考怎样用有限的棋子破解无限的可能。
    算珠共一百零五颗,摆放旧局用去九十三,余下十多颗最关键的压胜棋,他手上现在一共只剩三颗,无法用消劫之法来与白棋对换,更无法围结之法收拢整个困龙之势,解救之法不是没有,可目前以算盘上的棋子数量不够。
    残局进行到此,单片,连环俩劫以被他用四子彻底定成死劫,仅仅只用四子封死俩大棋劫,他做的已经足够完美,要知道,就连一些朝中国手与名扬天下的棋术大家,也绝不敢说能做到这种程度,何安下少年之龄,心算就以如此缜密深奥,难怪柳掌柜在韩三苏面前提起这位徒弟时也是一脸得意。
    柳掌柜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他做过的那些生意却有很多人知道,那些生意大多都和死人有关,这些死人很有名,于是他的生意一直很不错。
    南方曾有一位散修离奇死在自家洞府内,散修很出名,因为他是修行史上为数不多的没有依靠宗门资源入神的大修者,听闻死的时候已经入神中境,只差一步能成为半步圣人,如此人物无声无息的死了,在修行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那散修与千山宗某位峰主关系密切,为给好友复仇,这位峰主亲自离宗查找线索,他没死,被人在心府上种下了一颗寒螽草,这种草极为珍贵,世间不过数颗,阴毒无比,以吸食修者本源为生,入血即化,能与修者血液融为一体,除非将血液抽干,否则根本无法彻底清除,这位峰主在接下来的生命里,修为一落千丈,险些由入神上镜跌入中三境,山宗其余六峰之主知晓后大怒,倾半宗之力寻找下毒之人,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王朝有位天将死了,并不离奇,是被人在军中刺杀而死,刺客很快找到,是一知承境的寻常修者,方式细节手法线索全部核对正确,是这位修者动手的没错,可谁又敢相信一位知承境的杀手能在军中重地独自刺杀死一位启天上镜的大离天将?
    类似这样毫无头绪的案件还有许多,从来没人能想到这一切都是柳掌柜的手笔,他杀人靠的不是刀,而是算盘,而是算。
    算尽人心的算。
    何安下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怎么会算不清棋盘间的得失。
    思索良久,何安下将棋子落下,那个位置很寻常,并不入任何一劫,连天边的云盘都没有惊动几缕,看起来有些孤单,和某颗同样散落在边缘处的白棋遥遥相对也针锋相对。
    宁青鱼很认真的看着那颗黑棋,片刻后难得抬起头,看了何安下一眼,目光疑惑,似乎不解这位算力不输自己的小君子为何在如此关键时刻行一步看似生机无限其实是徒劳无益的棋。
    这步棋行到这里确实很妙,与自己边缘处那颗意欲夺得生门的白子有殊途同归的道理,然而他看的很清楚,对方只余了俩颗棋子,若想这一步埋笔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至少需要三颗。
    一颗忘无忧,一颗入生死,最后一颗,才能解生死。
    四劫中,单片劫与连环结已经被封死,无忧与生死俩处最重要的棋劫还在宁青鱼手中,宁青鱼自问如果自己是何安下一定不会行这步,因为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将希望放在一场飘渺无垠的风里,能得到的只是一场飘然无形的春风,就是带些花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他比对方多一步棋。
    这一步棋能将一切希望打碎。
    除非对方真的有第三颗棋子。
    何安下是在赌吗?赌自己不敢冒险?
    残局进行到此,胜败输赢其实都已经明于棋面,对弈双方皆算术无双,棋盘上任何一种可能都已经算到极致,不可能也不会出现什么天成妙手力挽狂澜的场景,何安下很清楚宁青鱼挂在云层边缘的那颗散棋是整场生死关中最重要的一卡,然而知道了似乎也没有用,就如宁青鱼若推测的那般,他要破解至少需要三颗棋子。
    按常规围解法行走,何安下必输,如今,何安下将眼下这颗故意放在与白棋针锋相对的位置,除了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外,同时也告诉宁青鱼,自己就是在赌,赌你敢不敢猜自己手里还有没有第三颗。
    宁青鱼若敢入赌,何安下只要有第三颗棋子,白棋一败涂地。
    若宁青鱼不入赌,依旧按照稳妥的绕缠之法行走,靠着最终永远多出来的那颗棋子,黑棋必输,但这样依靠多子的赢法一定会成为宁青鱼心上的一颗种子。
    种子是恶种,会出恶果。
    一场残局能下到引起天地变色,世人惊叹的程度,对于任何一位少年来说都是很值得骄傲自豪,何安下这场赌局很有趣,宁青鱼若选择赌,极有可能会输的残局,不赌,则赢得残局,同时也会成为一种实力不济的象征,对于一位行走于天下少年最前端的神子,实力不济是最严重的一种质疑。
    何安下算计的不是棋盘变化,而是人心。
    柳掌柜是生意人,最擅长算计人心,何安下是客栈小掌柜,对于人心的算计同样精妙。
    如今就看宁青鱼入不入这场赌局。
    ……………
    当想通这个道理后,宁青鱼反而笑了笑。
    笑意当然极淡,不过嘴角轻抿的一瞬间,很快就尽数敛收,算上这次笑,宁青鱼已经笑过俩次,笑可以代表很多情绪,放在此时只有一种可能,对于这场残局,便是淡漠无谓如他,也真的下进了心里。
    他突然想起曾在千山下某个小镇里见过的一幕,那是一间嘈杂简陋的赌场,赌资不大,都是些散碎银两,赌徒们是些寻常山夫与老汉,他去看这些和体验世间百态无关,只是很好奇为何人们能对几颗筛子几两银钱狂热到疯魔的程度,看了片刻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趣,直到看见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那赌徒已经输光了一切,最后的赌资是自己的一双手,宁青鱼本以为赢家不会下注,因为那只手与赢家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赢家竟然应许了这个要求。
    是赢家的大度,以为自己还能在赢下一场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还是同样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拿一只与自己毫无用处的手来赔上自己已经到手的胜果?
    宁青鱼没有看赌徒最后以悍勇赢回了自己所有东西,还是失去一只手从此轮为残废,因为他不认为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他同样认为这场赌局没有任何必要。
    摘下一颗棋子,随意落下,落下的位置很正,就在纵横中心,和要走的棋路一样中规中矩。
    他不打算随对方的念头,在寒池下那条青鱼被亲手杀死后,宁青鱼已经很清楚,人力终究不能胜天。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你以骄傲与尊严赌我入局,殊不知尊严从来不是别人给的,骄傲也和赌局无关。
    胜利,就是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
    剩下的残局波澜不惊,何安下取子入棋,宁青鱼拈云随意,最后俩颗黑棋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和犹豫,很快就被落完,最后一子落下后,宁清鱼从空中在摘下一颗崭新如新裳的洁白棋子,静静的看着何安下。
    他在等,等残局结束,等赌局胜利,等那所谓的第三颗棋子与人心。
    何安下低眉,目光里没有赌徒的狂热,没有败者的失落,更没有怅然唏嘘谓叹感慨,他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是啊,客栈的账簿繁琐,算起来也很累,终究抵不过人心算的累。
    他喜欢算账,真的不怎么喜欢算人心。
    因为人心是用来算计的,而不是用来计算的。
    算计和计算,是俩个概念。
    很久后,何安下没有拿出第三颗棋子。
    风过云镜,云絮渐渐趋之平静,整场无论算计还是计算都几近巅峰的四劫残局似乎要伴随何安下这句话而走向结局,风起,云不涌,青松摇晃,浅草哈腰,发出的声音很细碎,一点也不似方才般青翠喜人。
    宁青鱼抬眉,这位千山宗神子眉眸间倒是有些怅然,是啊,后庙里的云总是很飘渺,他观云数年依旧没有看清到底有几朵,并不是他没有能力算清,只是觉得那些事情很无趣,远没有今日这场棋局有趣。
    或者说,远没有对弈的人有趣。
    他不知道对方来自那里,出自何方,有何目的又有何来历,只知道对方让他一向漠然冷寂甚至无欲无情的道心起了一道名叫争胜的涟绮,他一直都在云霄之端,身旁从没有同龄修者能跟上他的脚步或背影,大离那只朱雀或许可以,但她和他一样,都是天命眷顾的人,根本没有比的意义,如今终于碰到了一位能在算字决上真正动念的对手,确实不易。
    棋逢对手,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绪?
    他深深看了一眼何安下,然后站起,试袍间的云絮彻底不在,棋子也不在。
    “你输了。”
    “并没有输在计算,而是输在算计。”
    何安下没有抬眉,继续看着棋盘,映在清澈平和眸里的棋子与棋线不断融合变化,最后化成了一朵小花。
    小花残破,朵瓣处能清晰看见齐齐的切口,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斩过,一旁的徐自安看见了这朵小花,突然感觉很熟悉,片刻后想起,方才他曾以风为刀以意为念斩断过一朵花,那花………就是这花。
    何安下看着小花许久,直到终于看见了想要的那一抹黑,然后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
    “或许我没输”
    “至少没有输在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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