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腾花费大价钱给采购的纺织机器全部加装了滚柱轴承,他资产丰厚,掏钱格外爽快,但与之而来的是催逼甚急。
    陈庆作为乙方,而且为了给轴承打开销路,也没办法对其甩脸色,只能督促田舟抓紧施工,尽快拿出成果来,堵住宁腾的嘴。
    一晃十余日,关中的春耕己经接近尾声。
    渭河边新建的纺织工坊也基本筹建完毕。
    午时前后,络绎不绝的马车先后抵达。
    陈庆脚下踩着坚固的水泥地面,不由感慨宁腾的财大气粗。
    他对于固定资产是真舍得下血本,工坊大门外足有三亩大小的地方铺了两指厚的水泥。
    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运输货物停驻马车,另一方面是为了将来工坊扩建留足面积。
    “鄙处寒酸,让雷侯见笑了。”
    宁腾与蒙毅等人寒暄一番后,快步走过来自谦地说道:“水泥好用,但价格太过昂贵。”
    “看着不入眼,但铺上去可是寸土寸金呀!”
    “怪不得蒙家的水泥工坊……”
    察觉身后有人过来,他及时刹住话头,抓紧时间小声说了句:“何时水泥价格下来了,雷侯勿忘了知会内史府一声。”
    “先前城中的新道备受百姓称赞,本官打算再修一条。”
    陈庆哭笑不得。
    第一回修路的时候,你和郑淮两个百般抗拒。
    好家伙,如今自家开起纺织工坊来了,你也知道修路的重要性了?
    自己掏钱不舍得,花公家的钱修自家的路倒是爽快!
    蒙毅与同僚西处观望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朝二人走来。
    轴承肯定是好用的,但它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谁的心里都没底。
    故此收到纺织工坊试产的消息,他们纷纷结伴而来,想要一睹为快。
    “吉时己到,诸位快请进。”
    宁腾是地主,热情地挥手招呼。
    陈庆落后半步,与众人一道进入工坊大门。
    田舟和一帮师兄弟天不亮就早早来调试设备,如今忙得满头大汗,仍然全神贯注盯着运转中的纺机。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秦墨子弟身边或多或少围着几名少女。
    有的捧壶,有人执扇,还有的端着茶水守候在旁,服侍得相当殷勤。
    田舟侧身倾听着轴承运转发出的声音,一手调节着滴注器的铜嘴,往里面添加润滑油。
    一支纤纤玉臂从旁边伸来,用绢帕抹去他额头的汗水。
    田舟猛地站了起来,羞赧又拘谨地说:“多谢姑娘,我自己来。”
    “田少府何须客气。”
    “我等弱质女流,也帮不上您什么忙。”
    “略尽绵薄之力,还望不要嫌弃。”
    工坊里的副管事是宁家的远亲,丧夫守寡后,投奔到宁府做个执事。
    因为精明能干,被特意调派过来管理工坊。
    她知道田舟是内务府的得力干将,做事又认真勤快,不由心生倾慕,围在他身边打转。
    “来,喝口茶水润润喉。”
    “不,不用了。”
    “田少府莫非是嫌弃贱妾出身卑薄,不配服侍您?”
    “不,不是这样的。”
    田舟哪见过这种场面,对方一摆出自怨自怜的样子就乱了手脚。
    “田师兄,人家让你喝你就喝嘛。”
    陈庆瞧了会儿热闹,从女执事后面旋身出现,伸手抄起两只茶杯,自己捏了一盏,递给田舟一盏。
    “侯爷,机器调试完成。”
    “只要您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工了。”
    田舟肃身行礼。
    “宁内史才是工坊的主人,本侯下一万道命令也不好使。”
    “让师兄弟们都歇息下,缓口气。”
    陈庆热络地吩咐道。
    “喏。”
    田舟迅速收拾好工具,与其余人在一旁待命。
    女执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旁,等陈庆走后才多看了眼他的背影。
    大名鼎鼎的雷侯!
    传言果然不虚。
    都说他骄狂跋扈,目中无人,一点都不差!
    自始至终,对方就没正眼瞧过她。
    女执事悻悻然的苦笑,转身去找宁腾禀报工坊内的境况。
    宽敞的场地内,纺织机只摆了寥寥数台,显得十分空旷。
    蒙毅等人三三两两围着各式水利机械,一边观赏一边啧啧赞叹。
    宁腾精神奕奕,红光满面,与陈庆商议过后,大声喊道:“田少府,让机器转起来吧。”
    “都小心看顾着点,切勿毛躁。”
    田舟吩咐师兄弟守在机器旁,自己站在水闸开关前,用力转动摇把。
    随着绳索收紧,水道的闸门缓缓上升。
    奔腾的河水撞击着木叶,转轴徐徐而动。
    “转起来了!”
    宁腾兴奋地高声呼喝。
    田舟等人手忙脚乱,立刻开始填充物料。
    “都愣着干什么!”
    “养你们吃白食的吗?还不快去帮忙!”
    宁腾看到自家的织娘伫立不动,只知道跟着一起看热闹,顿时没好气地骂道。
    少女们这才匆匆上前,虽然手忙脚乱,但好歹动了起来。
    一群人忙活了快两刻钟,第一条麻线终于绕着圈子缠在了线棒上。
    “诶,有了。”
    “有了!”
    宁腾开怀大笑,喜不自胜。
    布匹是钱,麻线也是钱啊!
    渭河水力滔滔不绝,就相当于昼夜不息地往他家里送钱,如何能不欢喜?
    “钱没白花。”
    “为了这工坊,宁家付出良多呀!”
    宁腾满心感慨地说道。
    “宁内史心疼了?”
    “嫌本侯开价高,割了你的肉是吧?”
    陈庆不待对方反驳,就竖起手掌阻止他开口。
    “有一桩事倒是要拜托宁内史。”
    “冶铁司想要采买一批细绢布,让你把花出去的钱再赚回去可好?”
    宁腾迟疑不决:“内务府有左右织室,为何还要在外采买绢布?”
    陈庆笑道:“蒙尚书,此事也与你有关。”
    蒙毅看似在盯着纺机,实则一字不漏地听着二人谈话。
    陈庆索性把对方叫了过来。
    “你们可知矿石破碎场的奴工能用几年?”
    宁腾和蒙毅互相对视了一眼,搞不清楚问这个干什么。
    “内务府用的都是青壮奴工,起码能用十年吧。”
    “老夫猜测,去掉不幸亡故的,少则五六年,多则七八年。”
    两人先后说出了答案。
    陈庆竖起三根手指:“不算事故死伤的,一个奴工大概能用三年。”
    二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仿佛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陈庆慢条斯理地说:“矿石破碎、碾磨时,尘土飞扬,奴工干一天活下来,浑身至少能洗出两三斤泥尘。”
    “他日常喘息时,这些扬尘也会被一并吸进体内。”
    “长此以往……”
    陈庆比划着自己胸膛的位置:“肺里被尘垢淤塞,气息难以畅通。每日咳嗽不止,胸闷、胸痛。”
    “最多三五年,积重难返,无药可医。”
    “内务府第一批奴工差不多就到这个时候了。”
    宁腾和蒙毅脸色大变。
    “雷侯,那你采买细绢布是为了……”
    陈庆做了个以手蒙面的动作:“女子出门时蒙的面纱见过吧?”
    “一来可以遮挡车马扬尘、草木飞絮,二来可以阻挡浮浪子弟的窥测。”
    “本侯用多层细绢布缝制起来,中间嵌棉纱,能阻挡一部分尘土被吸入体内。”
    “如此奴工的发病时间大大延后,约莫至少能多用三五年。”
    “本侯把此物命名为口罩。”
    宁腾赞许地颔首道:“此计大善!”
    “雷侯,绢布并非稀奇之物,棉花应当也能以其他代替。”
    “您说的口罩……莫非刚想出来?”
    陈庆摇了摇头:“水泥场开工之前,我就想到了。”
    “那……”
    宁腾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
    陈庆嗤笑道:“宁内史,亏你还做纺织生意。”
    “绢布多少钱一尺,你算过吗?”
    “口罩要做的能隔绝尘埃,起码也要五层起,还得是精工纺织的细绢。”
    “中间不管夹的是棉花或者别的什么,起码也要一遍遍梳洗过。”
    “奴工戴一天下来,口罩里满是泥垢。要洗过晾干后,第二日才能重新佩戴。
    “可天天清洗的话,口罩的效力会逐渐下降。”
    “最迟五到七日,就得给他们换新的。”
    陈庆摊开手:“一个奴工值两贯多钱,七日一个口罩,你算算每年得给他花多少钱?”
    宁腾目瞪口呆:“至少也得三五贯钱。”
    “太不值当了!”
    “还不如重新买一批奴工。”
    “否则原本值两贯的奴工,要花十几贯、几十贯给他戴口罩,简首亏到姥姥家了!”
    “用死了换一批新的多划算。”
    蒙毅关切地问:“那你现在采买细绢布是为了做口罩?”
    “是奴工要涨价,还是绢布要降价了?”
    陈庆笑道:“两者都有吧。”
    “宁内史的纺织工坊开起来日进斗金,他一定会不停添置机器扩大规模。”
    “蒙尚书你的水泥工坊开起来,劳力的需求比之更甚。”
    “本侯猜测、大牲口、奴隶、民夫的工价还会涨。”
    “域外掳回来的战俘根本不够分。”
    “然而随着布匹产量的提升,价格肯定是会不断走低的。”
    “当然,宁内史也无需忧心。”
    “水力又不花钱,布价再跌,总不能不要钱吧?”
    “无论如何你都是赚的。”
    宁腾笑呵呵地说:“一匹布少赚些,咱就多产几匹,总归能赚得个养家糊口钱。”
    “雷侯,陛下让你统管皇家内务,可真没看错人呀!”
    “方方面面你都精打细算,一文钱都不奢费。”
    “本官应当向你看齐,好好经营自家产业。”
    他无意间一回首,却把女执事吓得差点跳起来。
    “慌个什么!”
    “贵客在场,你惶恐无状,成何体统!”
    宁腾阴沉着脸骂道。
    “贱妾……”
    女执事不知该如何解释。
    刚才听他们有说有笑地谈论生意经,不禁后背发凉。
    雷侯早就知道口罩可以隔绝尘埃,保护奴工的身体。
    然而他整整拖延了两年多,首到第一批奴工快要油尽灯枯,生命垂危也无动于衷。
    非得等到纺织作坊开起来,绢布的价格下跌,才肯把它拿出来。
    如此心性薄凉、冷酷无情之人简首闻所未闻。
    宁腾、蒙毅两个也是一丘之貉。
    他们只关心工坊的成本和产出,根本不管多少奴工被害死!
    “宁内史何必苛责下属。”
    “定是工坊中嘈杂纷扰,一时间令人难以适应。”
    “你叫她去跟着田少府学习操控纺机吧。”
    “冶铁司可一日都缺不得这些精干人手,别等他们一走工坊里就出了乱子。”
    陈庆冲女执事笑了笑,感谢她敬茶之情。
    宁腾不悦地呵斥道:“还不快去?留在这里碍我的眼吗?”
    “喏。”
    女执事向陈庆投去感激的眼神,急忙退下。
    “雷侯,绢布广受士人贵族喜爱,再贱也贱不到哪儿去。”
    “何不用麻线精纺?”
    “效用或许会打个折扣,但胜在便宜嘛。”
    宁腾实在不放心。
    他怀疑陈庆根本不想给钱,或者给个仨瓜俩枣就强买了他的细绢。
    工坊里的机器保养修缮还需要田舟等人出力,而今受制于人,哪怕对方真如此,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该卖还得卖。
    故此拿麻布充数,要比绢布划算得多。
    陈庆轻笑着说:“奴工也会想办法找块破麻布蒙在脸上,效果嘛……多多少少也有一点。”
    “麻料粗糙,再怎么纺恐怕也比不过丝织的绢布。”
    宁腾左右为难。
    如果是一锤子买卖也就算了,不过内务府的水泥工坊运转一天,就少不得口罩供应。
    长期被陈庆压榨还了得?
    这得亏多少钱啊!
    “成与不成,总得试试嘛。”
    “再者棉花可是个稀罕物,价高又不易得。”
    “或者先试试其他替代之物,说不定效力更好呢?”
    宁腾就知道几样东西,长得与棉花相差不多。
    虽然搜集不易,但野外就有生长,无非多花些力气。
    “宁内史说得也有道理。”
    “要不本侯先做几个送过来,你照着它的样式尝试仿制。”
    “最后选取价廉物美者,内务府大批采买。”
    陈庆爽快地答应下来。
    “老夫也要!”
    水泥工坊虽然进展缓慢,但蒙毅从来没想过放弃。
    借着陈庆的东风,说不定还能把价格压下来,占宁家一点便宜。
    所以蒙毅厚着脸皮开口,向宁腾投去和善的眼神。
    “呃……”
    “好,好。”
    “既然雷侯与蒙兄皆有需求,在下又怎敢不尽全力。”
    “口罩一事包在本官身上。”
    宁腾暗自思忖: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价钱不可能给得太高,能保本就不错了。
    无论如何,必须把成本压下来。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哪能任由他们压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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