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花惜若不仅仅是冀图借钱生利,她的谋算更深、更远!

    名可秀七岁时,她携女儿行船钱塘,道:“秀秀,阿娘曾告诉过你:以力生财为下,以智生财方为上!今日,阿娘要告诉你另外一条道理。”她优容一笑,“以钱生财是为上上之道!”

    “阿娘,什么是以钱生财?”名可秀睁大清亮亮的眼眸。

    花惜若抱着她走出舫舱,如白玉雕成般的纤指遥点江面百舸往来,道:“秀秀,你看,这些大船载的货物,到码头时需要卸下,那些扛货的挑夫便是以力生财,虽然日灸汗湿的辛苦,却也不过谋得两餐温饱而已……你再看这些从南方来的楼船,其纲首必是财力雄厚的舶商,有胆识有智谋方能挣下这份不菲资产……此即谓以智生财……但,这样的资财亦不过为一行之霸,或是富甲一方罢了……”

    名可秀好奇道:“那以钱生财呢?”

    花惜若轻轻捏握住女儿的细嫩右腕,将掌翻上,又覆掌而下,唇边浮笑不语,凝视幼女的目光蕴意深刻。

    “阿娘……”

    名可秀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掌纹清晰,手指纤长有力,再不是母亲二十前握着的那只幼嫩小手……这一只手,蕴含了翻云覆雨的力量!

    她微微闭了闭眼,抬眸越窗望向远方,眸光似欢喜似怀念又似隐着哀伤,“阿娘,您说的以钱铺控百业,秀秀已做到……”

    她置身的这座阔宇华宅,建在寸土寸金的西湖南岸,正是临安商盟所在地。这一座华宇,汇集了杭城一百二十二个商业行会,她以钱行之行首当了这百行之盟首,确称得上执一而御百业。

    她轻轻吐出口气,右掌按下,微笑,“阿娘,这一只,就是您说的翻云覆雨手!”

    “阿娘,它不但要在大宋的商海里翻云覆雨……它还会掌得更远……更深……直到这个天下……翻云覆雨!”

    “宗主,行首到齐!”铁丑平淡漠然的声音从书房外传入。

    名可秀起身整了整衣,走出书房,铁丑等六名铁卫随后跟上。

    穿过游廊,过一道拱门,即到商盟正厅。

    正厅阔深均有三百步,水磨青砖地面光亮鉴人,时值隆冬却是看不见,地上已铺了一层厚软的织锦地毯,踩在上面松软如入云端。东南西北四处厅角各立有一座足半人高的铜壁瑞兽纹炭炉,灸炭热意自炉内源源不绝的透出,合着炉嘴衔的的龙涎香,将整个大厅熏得暖香如春。

    大厅地毯上铺了百余只软垫,按十一行十一列摆放,恰齐了个方阵。每只软垫皆为杏黄红边越罗封套,正面平绣朱雀,底面绣龟鹤,正底面皆绣有“百达四通”的吉祥字,绣纹精致华美,抚手又平滑如缎,让人直疑这绣纹是或越罗天生而成?这样一只锦垫,一只三百贯,相当于大宋宰相一个月的本俸(不含职钱禄粟等)。

    这样的垫子,跪坐都让人觉得奢侈,厅中百余行首却面色平淡,坐下时都不曾多瞥一眼,仿佛这不是只可当得起宰相本俸的华垫,而是百文的普通棕垫罢了。

    这些罗垫前面又置放有檀木案几,每两垫一席。

    每席檀几上皆摆着一只花梨木的镂格茶盘,盘中一冲罐六茶盏。冲罐是钧窑产的碧釉窄嘴镶金壶,茶盏是定窑出的白瓷薄胎盏,不是敞盏,形小如酒盅。茶盘左搁着茶具盒,内置茶匙、茶夹等物,茶盘右侧是一只纯锡方形罐子,看模样应是茶罐——纯锡罐用来存茶最为合适。方罐锡色明净,锃亮如银,罐身麒麟浮雕塑刻精美,尤其那对眼珠子眦目如真,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各张檀几间相距四尺,案旁皆有一名女伎焙炉煮水。厅内共六十二几,便有六十二位女伎,皆姿容端丽,为临安各大茶坊的茶伎名家,今朝齐齐受雇于临安商盟,为参加盟会的行首们献艺。

    雇请这些出色茶伎的聘资可不是笔小数目,单是每人的误工费就以万钱计,更不必说出场献伎费,这临安商盟的排场由此可窥见一斑。再看这厅中的摆设用物,竟无一不精、无一不贵,又妙在贵而不俗,精贵中透出雅致……难怪这些豪商行首每聚会到此,必无由地收敛起那些财大气盛的作态,变得矜雅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群老文生在赴茶宴。

    便听厅后游廊下一声磬响,清脆悠扬。厅内正左右谈笑的一百二十一位行首不由齐齐抬头,坐正看向厅前右侧隔屏——

    名可秀从后门入厅,徐行转出隔屏,精美华丽的深衣裳摆拖曳过地上的织毯,衣上云纹如水波流动,将她雍容典雅的气度又衬出几分翩跹柔姿。

    众人一时惊艳,目色难移,被那双清冽眸子一扫又顿生清明,于檀案后挺直上身,双手合揖,声音如钟,“诸行见过盟首!”

    “诸行,商事昌隆!”

    名可秀微笑问候,身形立于厅前正中的檀案后,眸视一圈,方浅笑落座,双手扶膝,肩平不动,如松竹般姿秀坚直。

    厅中沉静。诸行首均知名可秀习惯,盟会议事前必先过三盏茶,道是洗去议利前的浮躁之气,是以众人均端然不语。厅中只闻泉水煮沸的声音。

    众茶伎目不斜视,似在凝耳听声,待陶壶中山泉水一沸二沸再三沸,水如腾波鼓浪时,素腕迅疾提壶而起,沸水倾入冲罐,合罐盖。

    茶伎将陶壶置于檀案巾垫上,素腕提冲罐斟茶,在形如盅的茶盏上来回旋注,浅色茶水如泉般注入六只茶盅……夹执洗盏……其后,再倾水入冲罐泡茶……待得数息,又斟茶入盅,浅碧色的茶水如细流般汩汩倾下,清香飘出。

    众商看得惊讶。这不是煎茶,也不是点茶,这冲饮法倒奇了。

    在座之中有茶行和舶商行的两位行首,想起曾在泉州见过闽中商家有这般吃茶法,但盟厅这些茶伎的冲茶手法似乎更繁复,冲罐和茶盏的形制似乎也更精巧?

    也有行首在茶伎先前用匙入茶时,便认出茶罐里装茶的是前朝贡品:霅川紫笋茶。

    这种茶生在湖州顾渚山的岩石上,在唐时是和毗陵阳羡茶齐名的贡茶极品,但到本朝后渐不如建安(武夷)北苑的御贡龙凤团茶珍贵。盟厅里冲泡的这紫笋茶又非以前御贡的片茶(团茶),而是未经捣压封团的草茶(散茶),在“团贵草轻”的茶品中,又落了下乘!……但商盟每两月一度的朔日聚首会上,盟首向来是不吝奢贵,今番怎会以这草茶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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