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前漆案上的小钟,表示主讲发言已结束,开始辩议。

    记者们目光一亮,每届论学会最精彩的就是辩难了。

    讲经台上的稷下先生们对主讲的论点必定有的持赞同,有的反对,辩难时往往形成两派,群体舌战,一人话落,就有人立时反驳,妙语连珠,精彩绝伦,听者只觉耳朵不够用。若是学问不深的,很可能反应不过来那些典故掌故什么的,要理解辩议的精义就难了。但有资格参与学会的,包括殿内的记者们在内,都是甄选出来的精英,至少知识面的广博是不用担心的。

    稷下学者、国史馆编修朱跸当先发难:

    “夏不行霸道,何以家天下?成汤,夏诸侯也,十一征而为强国,伐夏立商;姬西伯,商诸侯也,代商立周。商汤、周武王天下,非假以力乎?王道为霸道之体,霸道为王道之用,二者非对立也。”

    成汤以武力陆续灭掉邻近的葛、韦﹑顾﹑昆吾等诸侯、部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成为当时的诸侯强国,而后伐夏立商。姬周在立朝前也是商朝的属国。他们难道不是用武力推翻夏、商的吗?难道这是以仁德服人的王道而不是霸道?

    儒家中并非所有学者都推崇三代,朱跸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在河南路转运使任上因年满离任后,就因史学功底深厚,被召入国史馆主持修撰欧阳修、范镇等人合撰的《新唐书》——定名《唐史》,完成第一卷即被稷下学宫聘为“稷下学者”。在他史笔下评论帝王的一大特色就是王霸并行。在他看来,不存在没有霸道的王道,即使夏禹、商汤、周文王这“三王”也是有行霸道的。而霸道必须去成就王道,没有王道的霸道也不会久远。

    他话音一落,延平先生李侗当即反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桀纣残暴,商汤、周文吊民伐罪,此为义战。保民而王,非为私也。夫仁义,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汉唐,假之也。岂有类焉?”

    论王道仁义,尧舜是天性,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汤武是修养,身体力行反身而诚;春秋五霸及汉唐诸帝是假借仁义之名作幌子。一个是自身的修养,一个是假仁假义,怎能相同呢?

    睢阳书院山长王大宝立即驳道:

    “汉高、唐宗禁暴戢乱,爱民利物,察其真心,均发于仁政,岂是假仁义之名而济私?”

    他话音方落,国子祭酒胡宪便犀利反驳:

    “汉高祖见始皇出巡,感慨云‘大丈夫当如是’,其推翻暴秦,非为天下公心,而是成个人功业之私。唐太宗诛李建成得天下,亦为私欲使然。若以其立国家、开盛世,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正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羞其诡心不出于正也。”

    白鹿洞书院山长郑刚中辩驳道:

    “霸道固本之于王也。汉唐之君,以其立国长治,而百姓赖以生息,国家富强,则王道行之矣。故王霸可以杂用,而天理人欲亦可以并行矣。”

    北周稷下学者、恒山书院山长王去非驳斥郑刚中道:

    “国家富强乃行王道之必然,然则富强未必皆因行王道而得,霸道亦可得之。但不以王道,而以富强论之,则是以成败论英雄,失了仁义之准则。若人人以成败论,则功利之心大焉,道德何复存?”

    这位来自北周的稷下学者也是反对扩张战争的。

    他认为国家富强是行王道的必然结果,但霸道也能让国家一时富强,如果以国家富强这个结果来作为帝王的评断,那就是以成败论英雄,这是趋于功利的评判,而非以仁义道德为标准。如果天下人人都以成败论,那就会陷于功利,为了成功而人人不择手段了,遂道德沦丧。

    大宋太学祭酒金安节驳王去非道:

    “先生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功利私欲,都无要富贵的人?有人心便有许多不净洁,革道止于革面,亦有不尽概圣人之心者。自三代圣人始,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

    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就已不否定人欲的正当性,而三王正是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的。

    金安节并不是要否定三代,而是说明人欲、霸道存在的正当性。

    白鹿洞书院山长郑刚中顺着金安节的话道:“不可尽以成败论英雄,但也不可不看成败。宋襄公假仁失众,便是此证。 ”

    宋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宋军统将说,敌众我寡,趁楚军正渡河时出击。宋襄公说这不是君子的做法,不听。楚人渡河毕,尚未列队,宋将又说,可出击。宋襄公说,君子不攻不成列之军。待楚军列队完毕,宋襄公这才发令进攻。结果宋军大败。

    郑刚中举这个典故,即是说讲仁义不能迂腐,以德服人也要分时宜。如果霸道可以让国家、百姓得利,行霸道也是合宜的。

    北周稷下学者、太学祭酒晁公武反驳他道:

    “宋楚之战非义战,争利之战也,无谓仁。夫王道,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夫霸道,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王道是使天下之人亲近尊贵我,使敌人畏惧我,达到不战而臣服天下。行霸道是让国家富强,同邻国修睦和平,以友相待,不是去兼并别人。

    这一位在北周也是反战派。

    邙山书院山长富直柔绕过战争不谈,说道:“若夫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则王霸二道,如德泽有深浅耳,非若白黑之相反也。”

    如果王霸均本于仁义,都能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那么二者的不同仅在于对仁义践行的程度上的深浅差异,而不是白与黑的对立。

    富直柔从户部侍郎职任上致仕后,便回祖籍洛阳的邙山书院执教,他认同以义取利,义利是可以统一的,王霸也是可以统一的,并不一定是对立。

    但他的辩议立即遭到了胡宏的反驳,说道:

    “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太宗诛建成,比于周公诛杀管蔡,只消以公私断之。周公是以周家天下为心,太宗则是假公义以济私欲也。”

    唐太宗杀李建成是为自己做皇帝,这是私欲。周公出兵剿灭管叔、蔡叔等前商公侯之乱,是为周家天下,出于公心。虽然两者都成就了国家功业,但周公是以德为出发,是王道,而唐太宗是以私为出发,是霸道。故而王霸是德与私的对立,而非是仁义的深浅程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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