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消毒水味弥散在空气中,还是那间小病房,还是那洁白的床单。
    秦秣弓着腰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泛青。
    周欣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按到她的小腹,仔细询问:“哪里最疼?”她的半个手掌在秦秣小腹处缓缓移动,轻重有致地按着。片刻之后,秦秣忍不住痛叫一声。
    周欣微微一笑,抽出手掌,附身到她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方澈没听清周欣在说什么,只是见到秦秣原本惨白的的脸上忽然泛起病态的潮红,然后周欣低笑出声,转身道:“方澈,你可以出去了。”
    “不行!”方澈不假思索地给出否定语,他反而又上前几步,靠近秦秣病床站着,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要在这里陪着秣秣。你有什么止痛的办法,赶快用上!”
    “哟呵,小伙子脾气还真不小!”周欣眼睛一瞪,“出去出去!我是医生,用得着你这个臭小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行!”方澈倔起来,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笔直的身形在那里一杵,竟如雪崖青松,傲然不折。
    秦秣的脸却红似火烧,她身子蜷得更紧了,开口说话,那声音又低又软:“我没事,方澈,你先出去好不好?”一个问句,尾音竟是缠绕如丝,绵绵糯糯。
    方澈本来冰冷的面容瞬间一软,一抹微不可查地红晕从他脸颊上飘过,他轻轻一咳,有些不甘不愿道:“好吧,我出去……”说话间,他转身走向小病房的门口。
    “不过……”到得门口,方澈脚步微顿,又转头过来,皱眉道:“柳昔,出来!”
    柳昔也在小病房里,正噘嘴看着这一切,忽听到方澈的招呼,她脸上一喜,连忙点头,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周欣拉住柳昔,瞪向方澈道:“我叫你出去,没叫柳昔出去!”
    “让……”秦秣轻轻喘息,声音低弱,“让柳昔出去。”
    方澈已经不耐烦地跨步过来,一把拉住柳昔的手腕,将她拉出了门。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不知为何,秦秣竟能从那关门声中听出方澈的满腔怨气。
    这孩子……
    她皱着眉头,已经完全没有心力去管方澈的想法。她现在是自顾不暇,只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边缘徘徊,然后不知道自己是该就此晕倒,还是继续脸红。
    又将身体蜷紧些后,秦秣忍不住哀叹出声。刚才周欣在她耳边的问话让她乍然之间恍似坠入一片粉色云雾,全身骤然无力,然后一股酥人的电流忽从她头顶天灵直灌入脚底涌泉!让她整个心魂都骤然无主,不知所措。
    所以她软绵绵地哀请方澈出去,所以她羞于见人,恨不得把自己藏到空气的缝隙里,紧紧裹住,再也不要露面。
    “秦秣……”周欣坐到床边,伸手轻探她的额头,和缓声道:“你这是不是第一次?”
    秦秣紧缩着双腿,只觉身下都是粘腻难受尴尬之极的湿润,再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是被方澈一路抱过来的,她就恨不得立即从天而降一道天雷,将自己劈个焦糊才好!而周欣的问话让她忽觉眼前飞过一排金星,几乎就要窒息晕倒。
    “秦秣?”周欣轻推她的肩膀,笑道:“这么大了还害羞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一天嘛,你现在来了,证明你开始长大了啊。呵呵,你这发育可算是迟到了哦,现在好多小女孩都是十一二岁就来了,晚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你今年多大啦?”
    秦秣嘴唇微动,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吐不出。只是脸红得好像粘住了天边晚霞,荼糜绚烂,直直染红这片青春。
    周欣又道:“你来得这么晚,初潮又痛得这么厉害,只怕是体质不好,以后要好好养生,不然这每月一次,有你受的。”
    秦秣更觉有晴天霹雳大作,而世事荒唐,足将她整个人都揉碎成渣!
    “这就是我的人生?”她脑子里不自主地冒出一幅幅恐怖凄惨的画面:
    一片血红的背景中,她全身染血,手足无力,无数的伤口从她身上裂开,她却只能无神地看着,不知挣扎,也不知自救……
    白色的病床上,她全身惨白,只有身下染血,血流不止,一直染透她今后全部岁月……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头一次,秦秣心中冒出如此懦弱的想法,头一次,她那强烈的求生欲望都暗暗退散,只留给她眼前一片晦涩。
    周欣自然不知秦秣心中忽然翻腾起来的恐怖情绪,她只是轻叹着起身,柔声道:“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你痛得虽然厉害,不过天底下像你这样痛经的女人也不少,别太难过,忍忍也就过去了。等下我先给你拿卫生棉过来,然后给你开点药。至于裤子,我这里没有,你等会让方澈送你回寝室再换吧。”
    周欣转身离开,秦秣紧紧蜷着的身体稍稍放松。她忽然闭上眼睛,喃喃低语:“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谁也不枉……难道是上天见我前世祸害的女子太多,所以要我今生来受这一回苦楚?”
    秦秣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全身肌肤青白得几乎透明。她青色的血管当中,血液来回奔腾,而她紧闭的眼角之处,忽然渗出一丝晶莹的泪花!
    眼睫轻颤,那一抹水光便如兰草垂露,又似琥珀滴珠,颤微微滚动,将落不落。
    “原来,这就是女人吗?”秦秣轻咬下唇,在心中来回自问,“我从前自以为了解天下女子,可实际上,我不懂她们的地方,又还有多少?女人不止是每月必痛这一次,她们还要生儿育女,同样也心忧荣辱。她们所思所求,究竟是什么?我什么时候,真正懂过?”
    她如何懂?她当然不懂!
    当年的秦大公子游遍百花而片叶不沾,实际上就从未付出过真心,他又怎么能真正去懂得那些娇艳柔软背后的暗色?每个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朵花,但他可知,花儿要盛开,又得用她们的根茎扎进怎样的泥土?
    秦秣方才知晓,原来她虽然自以为接受了现实,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女人看过!
    如果她真的接受了现实,她又怎么会因为这一次初潮就如此惊慌失措,几乎想要求死?一个女人真正的人生,秦秣还远没经历,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女人会害怕初潮来临。
    可秦秣自以为是男子汉,却在面对这每个女孩长大前所必经的第一步时,怯懦得连最不懂事的小女孩也不如。
    “原来,我的心里还藏着这样脆弱的一面……”
    秦秣忽然张开双眼。
    她任由泪花挂满眼睫,唇角却轻轻扬起,微微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前世今生,这是她自记事起,第一次流泪。
    原来,哭,竟是这样让人畅快的。
    “秣秣……”她低低地叫着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虽然不知道那个灵魂如今去了哪里,但她忽然就想要跟那个灵魂对话,向她低诉,“对不起,我替代了你的生命,但是,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她完整。对不起,我还不够坚强,我竟然差点被这样一件必然经历的平常小事打败。对不起,我不能将这生命归还给你了,因为我已经开始留恋,开始贪恋……”
    是的,她贪恋这生命的温暖,她已经进驻,她不想离开。
    “对不起……”
    可是那个灵魂早已杳无踪影,她不会回答,没有声息。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秦秣。
    秦秣一手撑住床沿,忍着痛翻身坐起。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女孩!这不单单是身体表征与男性不同,她骨子里流出来的血,更是完全不同于男性。
    忽然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从她脑海中里冒出:“难道我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秦秣咬着牙,忍住身体的颤抖,从脑子里抛开这个问句。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她而言,还是太过可怕,她根本无从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我是女孩,但是……”秦秣轻轻吐气,苦笑,“罢了,合该顺其自然。往后的问题,自有往后的道理,以我现在的年纪,根本勿需考虑此事。”
    小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周欣端着一杯水提着一个小袋子走了进来。
    “先吃药吧。”她温言笑道。
    待秦秣吃过药,她又从小袋子里拿出一块卫生棉,递给秦秣道:“还好我自己平常都备着这小东西在办工桌里,你去卫生间里换上吧。”
    秦秣张大眼睛接过那个扁平的四方小包,神色尴尬,手足无措。
    “好傻!”周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会用吗?”
    秦秣尴尬过后,又笑了笑,反倒坦然了:“确实不会用,周医生,周姐姐,你教我好不好?”她眼睛一眨一眨,拿出自己最讨巧的表情。
    周欣摇头笑笑,又耐心地教导秦秣怎么使用卫生棉。
    秦秣听得脸红心跳,好不容易等周欣说完,她扶着床架起身,腿又软了。
    “你的脚?”周欣疑惑反问。
    “先前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我拖着点走过去就是了。”秦秣小心地将那块卫生棉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就往病房里侧的小卫生间走去。
    “你这孩子!”周欣连忙扶住她,“叫我扶你过去就行啦,逞什么能!”
    秦秣侧头向她眨眨眼,嬉笑道:“我既然叫了你周姐姐,自然是算准了你会来扶我,既然这样,我就不用主动说啦!”
    周欣当即大乐,忍不住笑得腰肢乱颤。
    一时之间,两人别有默契,连空气间都透出格外的轻松来。
    秦秣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小心将裤子褪下时,心跳还是又加紧了。她没有做到自己想象中的镇定,那小内裤上的红色让她手脚发软,当她用卫生棉贴上去的时候,整张脸也都快烧成了熟虾子一般颜色。
    裤子弄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换,她也只能先将就着,应过这阵急再回寝室换好。
    等她哆哆嗦嗦地穿好裤子走出来后,周欣又指着她腰间大笑:“秣秣,你连穿裤子都不会了吗?你看你的皮带,哈哈!”
    秦秣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虽然扣好了裤子,却忘记将腰带系好。那厚帆布腰带松松垮垮地从她衣摆里缀下,样子实在可笑。
    五分钟后,秦秣终于提着一个小黑袋子,跛着脚打开了小病房的门。
    “秣秣!”方澈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扶住她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没有?肚子疼不疼?脚怎么样?”
    秦秣再次发现,方澈是个好孩子。
    “你扶我回寝室去?”她微侧头,笑眯眯地看着方澈,伸出右臂等他来扶。
    方澈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又轻哼道:“扶你?我才不扶你!”说着话,他忽然伸手,又打横将秦秣抱起!
    “方澈!”秦秣低呼,恼得连忙挣动,“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坏小孩!”
    “我是坏小孩。”方澈说完这句话,就抿住双唇,然后大步往医务室外头走去。
    周欣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悠闲地响起:“秣秣,方同学是你的学长,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最好让他帮忙,不然你那脚踝可不好过。”
    秦秣皱着眉,总觉得周欣有点像在说风凉话。
    “咦,柳昔呢?”她挣动未果,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尴尬状况,连忙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让她先走了。”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好多人都看见了。”
    “让他们看去,你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宿管阿姨不会准你进我们寝室。”
    “给她看你的伤脚,她会准的。如果她不同意,就让她为你的残废负责。”
    “我没残废!”
    “没关系,你可以这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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