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漏过枝桠,抬眼间尽是点点轻红。
    秦秣在桃林深处抱琴席地坐下,风吹过来,沾着缤纷落英,人面桃花,宛然入画。
    珠玉相击般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响起,她在调弦试手,竟也悦耳动听得很。
    孔哲神色古怪地拉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荣真真站在方澈旁边,他们绕过游人多的地方找到了这处所在,便见秦秣果然坐下弹琴。
    “还真会啊……”荣真真小声嘀咕,语带惊叹。他们三个一起站在离秦秣约十米远的地方,方澈斜倚桃树,表情沉凝,眉眼间隐隐有温柔期盼之意。
    没人再说话,初时有些生涩凌乱的调子一过,秦秣弹指间,一道清音蓦如天河倒悬,滚滚翻下,倾泻入整个桃林间。
    但凡闻得琴音入耳者莫不心中凛然,眼前仿佛乍然透入一出无形的波澜壮阔。
    琴音越发铿锵有力,便似那黑夜中一点点挣扎出来的黎明,在水天相接之处,铺染出无尽的云霞蒸蔚,远山盘旋,气势如龙。
    长虹经天,流星赶月,在这片粉红旖旎春风缠绵的桃林间竟如青锋般四散出凌烈剑气,剑光逼人,压出一阕一阕烽烟翻滚的征伐之色!仿佛烈酒滚喉,刀子般寸寸割下肝肠;又仿佛是一个踽踽的背影,不回首,只留下一声近乎叹息的决然!
    这是一首新编的曲子,但方澈还是从中听出了《青玉案》的底调。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桃花树下弹琴的身影,脸色却苍白了几分。
    秦秣的声音不同往日软糯,她开口唱词,清洌淡然,与曲调的杀气四溢全然相反,又奇异地矛盾统一,动人心魄。
    “危崖望断星河远,碧落覆,黄泉鉴。一笑铮鸣天地转。丹青难写,狂歌弹剑,汾酒千秋卷。”
    词随曲,音调终于袅袅,淌过了这上阕《青玉案》。然后琴声自山河奔流之中婉转出一道清溪,下阕缓缓而来。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琴声蓦然一裂,终于在一道金戈鸣响中,划破了桃花与阳光。
    暗香萦绕的空气之中,是光影相照,久久静寂。偶有花落的声音在呢喃,倒更引出琴声不绝,仿佛仍然在这片春风中回荡,一遍遍诉说着错乱的不渡。
    秦秣双手轻放在琴弦上,半垂眼睑,笑得释然。
    最先出声的仍是方澈,他声音远较平常低哑,说的却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秣秣即兴作词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
    然后他站直身体,从斜倚的那棵桃树边离开,轻拍孔哲的肩膀,示意他回神。
    荣真真忽然惊叫欢呼一声,甩开孔哲就跑向秦秣,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伏羲琴,连连抚摸着惊叹道:“咱们这小小的邵城也卧虎藏龙啊,秣秣你这词曲是自己作的?还即兴?说实话,我硬是没听懂你唱的是些什么字,再唱一遍给我听听怎么样?唔……完全不像流行歌曲,调子有点怪。”
    秦秣笑了笑,起身道:“听得懂是词,听不懂也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没什么好说的。”她说话间目光流转,望向方澈。这一曲本就是弹给方澈听的,别人懂不懂,秦秣毫不在意,而她相信,方澈能懂。
    方澈缓缓走近她,低吟道:“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秦秣笑容坦然,向他点头。
    方澈果然是懂的。
    《青玉案》这个词牌取自于东汉张衡的《四愁诗》。诗的大意是说,诗人思念的那人远在泰山,他有心找寻,却相隔天涯。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何以报之”,便是无处回报,无以为报。
    方澈赠秦秣以琴,而秦秣与他,虽是近在咫尺,相隔之间,又远非天涯可堪形容。
    既然无以为报,那么不论是咫尺还是天涯,又有什么区别?
    方澈姿态闲适地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秦秣词曲双关,与他打了无数个哑谜,他明明懂了,却分毫不显。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渡与不渡又如何?错也好,乱也罢,或者危崖,或者丹青难写,都是秦秣说的,方澈没说。
    “啪啪啪”地掌声从桃林另一边传来,原来秦秣这一曲传于春风,到底还是引来了不少陌生的游客。
    议论声四起,秦秣一概不理,又从荣真真手上取回琴,一边装进琴套里,当先便向桃林外走去。
    这一把琴,秦秣还是收下了。方澈本就说过只要她月考能进全校前四十名就送她礼物,那不管这礼物是什么,她都没有拒绝的必要。拒绝倒显得矫情,君子坦荡荡,直面好过逃避。
    吃过中饭后,秦秣就准备当先回家。孔哲和荣真真都留在碧华宫,预计游玩一整天,方澈跟秦秣同路,便一起先走。
    金碧湖旅游区的外面停着许多通往市里各个方向的中巴,两人随便挑了一辆坐着,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起来。
    秦秣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方澈坐她旁边,也一路沉默着。就在快到西站的时候,秦秣忽然问话:“方澈,你月考怎么样了?”
    “第一名跑不了。”方澈轻抿唇,略有迟疑,“也许……我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
    “高二可以考?你有把握吗?”秦秣讶然。
    方澈冰冷的眉眼稍稍放缓,点头道:“我现在学会了不做没把握的决定。”他稍稍一顿,又接着说:“你说的对,我这样的年纪,根本就承担不了什么。我已经能够收敛冲动,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秦秣,嘴上说着不确定的话,目光却深沉端凝,有着超于年龄的坚定。
    秦秣深感欣慰,这孩子已经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想必再过几年,他定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那些少年时候的单纯冲动,会变成他心里可供收藏回味的旧画。看时莞尔一笑,只是不会再走进去。
    她的青梅竹马将要远去,她可以有一点惆怅,但不需要悲伤。
    不知不觉间,秦秣看向方澈的目光里竟有了点“得意门生将长成”的味道。
    假期很快就过去,学生们刚返校,学校就发布了那个“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的入围名单。这是第一轮入围奖,全国选取一百名,很难得的,邵城市三中竟有两人入围。
    这两个人分别是高二(一班)的杜杰安,和高一(十九班)的姜凤。
    两人的文章被醒地目贴出来挂在真知广场旁的宣传栏里,引来了无数学生的观看与议论。有羡慕的,赞叹的,也有不服气的,嫉妒的。
    姜凤在班上霎时扬眉吐气,整个学校也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趾高气昂,得意非凡,只是在秦秣的目光向她望过去时,她微有闪躲。
    班主任章国凡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肆夸奖了姜凤。卢华波在上语文课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只是淡淡提了此事一句,然后详细点评起杜杰安的文章,却把姜凤给忽略了。
    下课后,鲁松拉开魏宗晨,凑到秦秣身边问:“大姐大,我怎么觉得姜凤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陈燕珊满脸疑惑地跑到秦秣面前,小声在她耳边嚷:“秣秣,姜凤那文章的笔法,很像是你的啊……还有,你不是投了稿吗?你会不能入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秦秣淡淡一笑道:“别在意,往后会有分晓的。”
    终于在这天第八节下课的时候,方澈来到了高一(十九班)的教室门前。
    他又长高了些,身姿挺拔,气质也不若从前冰冷,反倒多了些沉静的味道。只是这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和八卦。秦秣一眼扫到许多情绪激动地女同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澈原来是学校的传奇人物,倾慕者遍地。
    “秦秣,你出来。”他平淡地指名道姓,又将秦秣拉入八卦的漩涡中。
    秦秣无奈一笑,在各色目光中施施然走向方澈,然后走出教室,径自往楼下走去。
    八节下课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楼道上拥挤得很。方澈的名人效应到了这里也完全无用,两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下教学楼,干脆一起去食堂吃饭。
    “姜凤偷了你的文章?”方澈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完全肯定。
    “你说呢?”秦秣挑眉。
    方澈脸色一沉:“要怎么教训她?”
    秦秣坐在方澈对面,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故意的。”
    “故意?”方澈愣了愣,脸上才破功似的现出好笑的神色,“故意?你怎么个故意法?”
    “还能怎么故意?她那点小伎俩也能瞒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她喜欢抄,就让她抄嘛,正好省得我多费心思,还要被班主任念叨。”秦秣眨眨眼,神态闲适。
    方澈静静地望了她好一会,才摇头:“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秦秣习惯性地优雅扒饭,咽下一口后,才又道:“我还帮她向卢老师疏通了,让卢老师别揭穿她。”
    看方澈不解的样子,秦秣扑哧一笑:“算啦,再教你一课。对付那种损人利己外加满脑子不正常幻想的家伙,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掐断她的幻想,而是先让她尝到幻想的甜头,再让她自己伸出头去撞上那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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