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清淡,显得很高远。
    冬天江水水位下降,裸露出大片河床,有些地方石子凌乱错落,有些地方泥沙柔软湿润。
    秦秣从高高的河岸上奔下去,踩过那一条杂草交错的小路,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到河滩上,空气里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这片河滩上的石头大多是比较大的,踩上去干燥稳当。宽阔的江面上,水光清亮直接天色,叫人一眼望去仿佛整个胸怀都被这江流带到了没有边际的远方。方澈不紧不慢地从河岸上走下,到得秦秣身边的时候,他就打开那个塑料袋,将里面的东西往地上一倒。
    哐啷哐啷!
    “方澈!”秦秣眼睛一横,“擅自拆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话说?”
    方澈无视掉这句责问,看着地上的东西好笑:“秣秣,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有用。”秦秣捡起那些东西,一把抱在手里,神色又飞扬起来。她小跑步到了到了接近水面的位置,那块地方石头和沙子比较少,大片都是湿润的泥土。
    方澈有些好奇地走到秦秣身边蹲下,看她蹲在那里,把手上的小药锄,小铁铲,还有锥子和刻刀放到一边。
    “秣秣,你想玩泥巴?”
    “我这是欣赏泥巴。”秦秣用手指按着泥地,选择泥土。
    方澈摇头笑笑,拿起那把手柄也不过尺长的小锄头,随意选块地方就动手挖了起来。
    “你以前送我的那个泥人玩具,也是这样做出来的?”
    “不一样,那个是秘方,你要不要学?”秦秣抓起一块泥巴,放在手里揉搓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解了起来。说到兴头上,她偷眼瞧向方澈,见他将头低下正挖着泥巴,便快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半寸方圆的黄玉玉环,塞进手上的一团泥巴里。
    她正担心着方澈看见自己的动作,和着泥巴的手势就有些慌,也没注意到方澈已经半抬起头,目光正斜到她手上。
    “秣秣。”
    “嗯?”
    秦秣双掌一合,那枚小小的玉环已经嵌入到了泥巴里,至少从那泥团外面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方澈眉梢微扬,唇角又斜了斜,笑道:“你想瞒我什么?”
    “我瞒你什么了吗?”秦秣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装傻。
    方澈便不再多说,只是看着她搓圆了泥巴,一点点用手指将那块巴掌大的软泥捏成人形。
    并不是所有泥巴都能用来捏泥塑的,一般来说,那泥巴至少要有一点粘性。秦秣手上这团泥巴的质地并不好,但她手上动作很快。方澈看她十指或捏或压,或搓或揉,飞舞得犹如河面上跳动的精灵。
    没过多久,秦秣就拿起小刻刀,用刀尖细细雕琢着小泥人头部的细节。这泥巴又湿又软,粘性又不够大,本来是很难做出什么造型来的,不过秦秣技艺甚是神奇,硬是把这小泥人捏成了形。
    虽然,等她将手上工具放下,把小泥人捧到方澈面前来的时候,方澈发现这泥人面目模糊,整体也算不上什么漂亮。
    “送给你。”秦秣将手伸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方澈。
    “那我收着。”方澈小心地抓过这还有些湿巴巴的泥人,想了想,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铺到地上,再把泥人放到上面晾着。
    他心里有块石头缓缓悠悠地落了地,那点惊喜便从心脏里一丝一丝地沁入四肢百骸,沁得他整个人都熨帖通畅,欢喜绵绵。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秦秣为什么要将玉环藏到泥人里,却不直接给他,但不管哪种方式,秦秣左右是将玉环送到了他的手上。
    玉取其坚,环取其周而不断,秦秣的思维方式向来传统,送出玉环已是表明心志。而“环”与“还”相谐音,古人常将玉环当做信物,寓意终将回还。秦秣在准备远行去英国的时候送玉环给方澈,其意不问自明。
    玉环之圆,既是圆满,也是长路漫漫的回归。这一个起点和终点都在方澈手上,原来秦秣要说的是,她始终如一。
    “等到某一天,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就把这个泥人放到水里化开。”秦秣笑意盈盈地说着,眉目依稀鲜亮如当年,从未褪色。
    方澈伸手拉她起身,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满怀。
    江流无声,清风吹过冬天的气息,春将近了。
    秦秣的温柔,常常也只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流淌。
    第二天秦秣回邵城,方澈只送她到汽车南站。本来方澈是想直接送她回家的,但她坚决不肯,方澈只能作罢。
    秦云婷还在北京,据她说那里工作难找,她考到了本校的研究生,顺便在一家声誉很不错的律师事务所做一些资料整理的工作。说白了,那其实是打杂。但在这一行,一开始能有杂可打也是不错的。
    “哪个刚开始出来不是这样的?”秦沛祥总是这样说:“是要吃点苦,不从底层爬上去,你这丫头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秦云婷自小就被宠爱着长大,成绩从来都很好,人生经历可说是一帆风顺。除了,她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有过一段失败的小小初恋,以及在家里摆摊的时候受过城管事件的刺激。
    比起秦秣来,秦云婷可说是壮志凌云,并且敢打敢拼,冲劲十足。
    今年过年她又不准备回家,誓要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否则无颜见家乡父老。
    秦秣回了家,就只见到裴霞和秦沛祥。秦家小店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这几年除去开销,也盈余了二十多万。秦沛祥心里就有了主意,想要托点关系再到月光小区旁边开家小小的便利店。
    那家服装店只要一个人就能顾住,秦沛祥就想充分将自己两口子的时间调度起来,最好能给秦云志挣到些以后起家的本钱。当然,这些想法他暂时还不会跟家里的孩子说。
    在他看来,两个女儿都是非常能耐的,不用过多操心。只有这个儿子小时顽劣,年纪大点以后又叛逆得很,那成绩也是不上不下,未来前途叫人担忧。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做父母的自然要帮儿子备点资本才好。
    秦秣先在家住了一晚,想起秦云志上次还怨怪她这个做姐姐的没到学校去看他,便在隔天一早就去了市三中。
    也不知道上次那个保安怎么样了,反正秦秣是没看见他,很顺利地就进了学校的门。
    这时候学校正在上第二节课,秦秣缓步行走在校园里,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只觉得空气里都仿佛还存留着昨天的笑语。
    就在古中路的那道栏杆边,方澈迎面奔来,因为受了伤,反而被秦秣撞到地上;就在那栋教学楼的操场上,秦秣每天都听到早操铃声,在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头中很没存在感地随着众人一起出操——那时候偶然一侧头,如果看到有人在操场边悠闲地走过,必然万分羡慕。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存着她在这个时代最初的记忆,也留存着无数少年来来去去的青春痕迹。
    在那道栏杆边,陈燕珊摔过一跤,是卫海背她去的医务室;在那个篮球场上,秦秣曾经好奇地想要试试打篮球的感觉,结果却在学习接球的时候被一只高速飞行的篮球擦得崴伤了左手中指,当时是包着膏药,整整一个月才痊愈。
    这个受伤的事情她从来就没跟方澈说过,主要原因,只是觉得太丢人,比被老师笑称为“林妹妹”,戏言弱不禁风还要丢人的多。
    在他们读高一的时候,大多人都很讨厌班主任章国凡,但等到高二分了文理科班,章国凡没再带秦秣的时候,至少她是不再讨厌那个老班主任,甚至还颇为怀念的。
    秦秣走上五号教学楼的阶梯,听到两边教室里传来教学的声音,恍如再次隔世。
    她这次回来心态比上次要悠闲得多,因为没有再念念地想着要怎么帮秦云志出气,也就没了那些喧嚣的意味。而且一个人行走的感觉,直让人觉得有种安静一直从骨头里渗透到了到空气里。与时间交谈,便顺理成章,清晰得如同播放音效极好的老影片。
    走到秦云志的教室门口,秦秣站在靠近后门的那面窗边,透过玻璃去看秦云志的位置。
    她心里头又觉得舒坦。以前还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总是有班主任或者校领导之类的人物在窗户外观察着教室里的学生,秦秣作为被观察的一员,心里头自然也跟很多同学一样,各种不爽堆积起来,变成了很大的不爽。
    那时候鲁松就说:“别让哥逮着机会,不然哥就要开一个教师培训班,把一群老师拘到里边。嘿嘿,让他们在里面安分听课,哥在外边偷窥,美其名曰视察纪律!”
    卫海就很厚道地说:“松子,你这做法不地道。”
    “那要怎么才算地道?”陈燕珊清脆甜美的声音仿佛又在秦秣耳边响起。
    卫海很憨厚地笑着说:“装监视器呀,二十四小时开着,控制台就在纪检部,咱们穿着制服坐屏幕面前,想指点谁就指点谁,一次指点俩,一回视察十个屏幕!咱多地道?多光明正大?多合法?”
    秦秣唇边轻轻扬起一抹笑容,笑容里仿佛还带着阳光跳跃的味道。
    那是他们永远鲜活的青春年少,好像一道音符飘飘扬扬地落到山溪中,与流水的清香一起舞蹈。
    这条清溪底下的石子都被洗刷得很干净,溪水跳跃进深涧,都能溅起悠悠的回音。
    秦云志教室里正上着的是数学课,那个老师也曾经教过秦秣,在她高二分科以后。那时候他教的是文科班的数学,现在来教理科班的数学了,应该也算是小有升迁,可喜可贺。
    黑板上的数字符号秦秣有点看不大清,不过就算她看得清楚,她也不一定看得懂。
    她高考数学刚好考了99分,好险跳出了及格线。不过她那时候的成绩有很大一部分是题海战术磨出来的,她对数学定理的实质理解太浅薄,到现在读了一个学期大学,竟然已经忘到了差不多的地步。
    好像那时候学数学完全是被赶鸭子上了架,强记了一堆题型,而高考完后就差不多还了大半给老师。至于现在……
    走廊上安安静静,只站着秦秣一个人。她视线落在那位头发类似地中海气候的老师身上,看他说讲课讲得唾沫横飞,粉笔点在黑板上,一下一下重得留下浓浓的印子,那砰砰的声音就连秦秣这个站在窗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秦秣有点惭愧,这位老师讲课一向都是这样卖力的,不过她这个做学生的却实在是对不住老师的教导,现在居然差不多沦落到了连高二数学都听不懂的地步。
    教室里偶有几个开小差的学生将目光望向窗户外,也看到了秦秣,各人目光不同,或者是好奇,或者是漠视,也或者是其它什么。
    秦秣在外边站着等这节课下课,倒不觉得无聊,她也在观察秦云志班上的学生。
    秦云志坐在教室后面的倒数第二横排,第六竖排。
    这教室里一共有九个小组,他的位置离门比较远,正好在里侧的那个过道边上。按照秦秣那时候总结的术语来说,秦云志这个座位交通方便,聚光适中,是一个不适合从后门溜走逃课,但也不招老师注意的中庸位置。
    他有两个同桌,最靠近他的那个是个女孩子,长相挺秀气,就是烫着卷发,看起来也算是胆子较大,前卫叛逆的那种。再过去一个位子坐的就是个男生,那个男生眼睛小,脸长,光看相貌,可用“猥琐”来形容。
    秦秣有点囧了,作为姐姐的那点担忧之心熊熊燃烧,一径考虑着要怎么教育秦云志,让他不要被那两个同学影响才好。
    过得好一会,她才渐渐回复正常状态。继续暗暗惭愧,惭愧于自己也以貌取人了一回。假如她真的去劝诫秦云志,让他注意可以跟谁来往,必须跟谁保持距离之类的,那她同那些让人酸掉牙齿的老学究又有什么不同?
    假如真的那样做了,秦秣甚至可以预见秦云志生气的回答:“二姐!我要跟谁交朋友你也得管得清清楚楚吗?那你是不是还要管着我一天喝几杯水,上几次厕所?或者,你帮我书读,帮我高考,帮我把人生过完得了?”
    或者他会说:“你怎么能这样?你都没跟他们接触过,你凭什么就对他们的人品下结论?”
    秦秣收拾好心情,看秦云志听课听得还算认真,也觉得欣慰。
    她看了看表,知道只有五分钟就要下课,便准备退到栏杆边上站着,等秦云志出来。
    刚迈出一个步子,秦秣还没及转身,就看到秦云志将手悄悄地伸进了课桌里。他的视线还紧紧盯在讲台上,一副正在认真听讲的样子,手却快速从课桌里掏出一台psp游戏机。
    秦秣紧盯着他的动作,看他的手在那一按一抬间,就好像是电影放了快动作,熟练得明显经验丰富。
    高中课本多,学生们课桌上的前半部分也多半都堆着一叠老高的书。这叠书的摆放大有讲究,除了方便各位同学顺利地找到想要的书本之外,还能时刻提醒着同学们课业繁重,不可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这叠书很高,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住讲台上老师的视线,起到非常关键的掩护作用。
    秦云志的桌上自然也有这样一叠书,他的表情依然是“我在认真听课”,手也很自然的搭在课桌上。只不过他双手正握着的是一台掌上游戏机,而小秦同学已经练就了盲打的能力,至少像开机和选游戏这种动作,他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
    这会儿秦秣的眼睛特别尖,她硬是隔着玻璃还远远地看清了秦云志的每一个小动作。看他手指在游戏机上滑动,看他过得片刻又装出“我在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是低下头去看那游戏机的屏幕。
    秦秣气得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混小子揪出来,用细竹条好好抽他一顿,真实还原他曾戏言过的“竹笋炒腊肉”!
    再看表,还剩三分钟下课。
    这三分钟比此前三十分钟还要显得漫长,秦秣等得心里发狠,脸上表情倒越发亲切可喜。
    好不容易等过这三分钟,铃声一响起,教室里就有点骚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又拖堂了两分钟,讲完黑板上那最后一道题,他将粉笔一扔,拍拍手掌用那独特并且充满力量的声线吼了一嗓子:“下课!”
    “哇——哦!”
    教室里闹腾起了欢呼声,学生们顿时活跃起来。秦云志同桌的那个女孩推动他的肩膀,叫他让路。他便双手捧着游戏机,眼睛也不抬一下地起身侧开位置,让那女孩自行出去。
    秦秣就在后门边等着,等往外面涌出的学生零落起来,她便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走到秦云志的课桌边。
    这孩子现在又坐回了原位,正捧着游戏机打得不闻外物。
    “秦云志。”秦秣叫了一声。
    “嗯?”秦云志继续低着头,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啊?走开走开,没看我正在紧要关头吗?”
    “哦,有什么好紧要的,你解释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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