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傍晚,姑母叫道静换了一身农村姑娘的衣服,就把她领到西边廿五里她的家里。走到这孤零的村旁小屋时,夜色已深了。姑母开了门锁,点上小煤油灯,昏昏的灯光立刻照出这间空空的小屋里,除了炕上一张破炕席,一条旧得褪了色的棉被和一个像小孩子似的大长枕头以外,什么也没有。
    道静正用惊异、好奇的心情观看这个简陋的小屋时,姑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说话了。
    “闺女,”姑母说,“你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地方吧?没法子啊,箱箱柜柜的原是有一点,可是后来--全变卖啦。这倒好,变成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什么也就用不着惦记啦。”
    姑母说到这里笑起来了。她忙着用条帚打扫炕上的尘土,让道静上炕去坐。
    道静坐在炕上,小煤油灯放在钉在墙上的小木板上,昏沉的摇曳的灯影和破窗纸外射进来的月光混淆在一起,突然给这间小屋笼罩上一层奇妙的色彩--仿佛神话中的森林小屋。
    道静端坐在炕上,望着朦胧的月光和灯光混合而成的奇异的光圈,她那富于浪漫幻想的热情性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种梦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兴,也很激动。姑母在外间屋里的灶上引火烧水,道静就坐在炕上呆呆地想着--她也不知自己想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姑母的这个小屋那么新奇,与她过去见过的屋子那么不同。也许使她真正惊奇的还是姑母这个人吧,那么衰老、那么平凡,然而却又那么年轻、那么伟大。她想得出神了,等姑母端进水来放在炕上喊她喝水时,她才猛地跳下炕来,羞惭地拉着姑母的手,慌促地说:“姑母,您干么?我不渴……”
    “闺女,你不渴,我可渴呀。”姑母轻轻地笑着说,“今天给老财家锄了一天小苗,我这老骨头可是又累又渴。”水很烫,姑母端起一大粗碗水一边吹着一边喝着。道静望着她,不禁又呆住了。她从来还没有下地劳动过,不知“累”是个啥滋味。看见姑母那个疲惫劲,她的心里开始感到惭愧不安。她--姑母,白天给财主干了一天活,晚上还去接她,为她奔走好几十里,而且这么大年纪,走在黑夜的乡村小道上。
    不知怎的,道静的眼睛潮湿了,望着那张慈祥的黧黑的脸,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晚上,道静和姑母合盖着那床唯一的被,合枕着那个唯一的大枕头,姑母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可是林道静却睡不着。她将要在哪里安身?姑母把她带到这里来,可什么也没对她说。她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将要做些什么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灯早熄了,月光也西移了,小屋里除了姑母轻轻的鼾声和远远的几声狗叫,什么声息也没有,可是林道静却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她几次想翻身,却又怕吵醒姑母。她忍耐着、再忍耐着,就这么失眠了一夜。
    天亮,等姑母醒来时,林道静已经烧好了开水和洗脸水。
    她把一个小铜脸盆放在又当床铺、又当桌子、又当椅子的炕沿上,高兴地对姑母说:“您睡得真香。您还渴么?开水已经烧好了。”
    “闺女,你真是个好闺女呀!”姑母拉起道静的手,乐得眉开眼笑,“唉呀,我这苦老婆子也享起福来啦。”
    “姑母,咱们将来都会享福的--到了咱们那个社会。您说对么?”
    “是呀!是呀!”姑母连连点头,“不过眼前有人给我烧口水喝,我也就够乐的啦。”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
    “什么?到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眯缝着眼笑笑:“对呀,高门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么?”
    “不,姑母,我不愿到这种地方去!”道静第一次噘起嘴巴来了。
    姑母拍着道静的手背笑着说:“闺女,你闹拧啦。我叫你到这个地方,不是叫你去享福,是叫你去工作呀。这个老财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大劣绅,有二十多顷地。他家有两个孙子、孙女,要找个女先生去教书,我就托人给你介绍去啦。这是个好机会,你就去吧。”
    “我去了能做什么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们。”
    “去吧,好闺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你到他家里去是有用处的。回头我送你去,在半道上,会遇到一位王知礼先生,他是县里的督学。他再把你领到财主家去。你就说从天津来的,高中毕业生。别的,王先生会跟你说的。咱们这就走吧。”
    道静睁大乌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脸。从姑母那慈祥而又坚定的声音里,她感到一种力量,一种非听从不可的力量。于是二话没说,又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来走了。
    这个老财名叫宋贵堂。他所在的村庄已经是定县的邻县深泽县边境地方。道静果然在走过十几里的半路上碰见了一位穿着绸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静心里明白,可能是同志)道静见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这时,道静一把拉着姑母的胳膊,充满孩子气地说:“姑母,常看看我来!您别忘了我……”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经说好了。”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的这句话那么有力地响在道静的心上。啊,江华留下了话。
    这么说他那句“要经受得起考验”的话是在这里应验了。听到了这句话,道静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气陡然增加了,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她望着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姑母,您的话我都记住了,王先生,咱们走吧。”
    他们和姑母分开,在乡村的土道上走起来了。
    道静不时偷眼望望王先生。
    这位王先生样子有点儿奇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却留下两撇小胡子。加上穿着半旧的灰绸夹袍,戴着礼帽、眼镜,他那样子十分像个绅士。这样模样的一个人,这个人要带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大劣绅的家里,道静跟在他后面走着,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对于姑母的信赖,使她终于把心思安定了下来。
    他们默默地沿着一条曲折的河堤走下去。太阳当头晒着,林道静的汗水顺着头发向下流,可是那位王先生还是悠然地走在她的前面。约莫又走出二十多里路了,大概快到这个老财的村庄了,这位王先生才和道静靠近走着说起话来。
    “你得改个名字,叫张秀兰吧。”王先生说话不慌不忙、斯斯文文的。
    道静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笑着说:“叫张秀兰?”
    “对了。”王先生说,“你在定县学校的事可一点不能露,露了一点就麻烦了。你就说刚从天津来,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学。”
    道静点头,用心记住李珍的名字。然后,扭过头去十分严肃地问道:“王先生,人家不会问我为什么跑到乡下来么?”
    “是呀,”王先生笑着点头,“对,那么你怎么回答?”
    “毕了业,在天津找不到职业,就到乡下姑母家来了。您说,这么说行么?”
    王先生说:“那就这样说吧。不过我要嘱咐你,那老财宋贵堂,坏在外面,还好斗;就是他那中国大学毕业的儿子宋郁彬,看起来,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可要小心。”
    道静毛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脚步立刻不动了:“那您说,他比他父亲还厉害?我,我……”道静想说为什么叫我到这样地方去,可是她没有说出嘴。她想起江华叫她经受考验的话,就咬紧牙关又跟着王先生顺着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了解道静的心情,这么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陌生的农村财主家去生活,况且还处在险恶的敌人包围中。于是就微笑着安慰道静:“你住在他家不会没人管。我和你姑母都会常常看你来。
    你现在首先和他家把关系弄好,叫学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欢你。
    然后,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长工当中做点工作,锻炼锻炼。”
    “叫他们喜欢我?”道静惊奇地说,“我愿意接近长工,可是,地主……”
    王先生笑笑,打断道静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说。你一定要先同这家人把关系弄好。在他们面前,你得装得越糊涂越好。”
    道静没的说了,王先生也沉默起来。看得出,这是一个老练、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静在心里这样评判她的同行者。
    走进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几乎占了一条大街的房屋呈现在道静的面前。当她走进它的大黑梢门的时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林伯唐和泼妇徐凤英,他们都是那么残酷、狠毒的大地主,而这个宋贵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还要凶恶……想到这儿,她心里真有一种走进虎穴、魔窟的感觉。她用了最大的勇气,忍住说不上来的嫌恶,才走进了这个人家的厅堂里。
    这厅堂有中式的硬木家具,也有西式的玻璃门窗和写字台等等,一个留着分头、穿着竹布长衫、三十五六岁的白胖男人迎接了他们。这就是宋贵堂的儿子宋郁彬。他见了道静十分文雅地说:“非常谢谢您。我那两个孩子,他祖父喜欢得不得了,不叫他们上学校,所以王先生介绍您来我家,我们全家都很高兴。”
    “我教书经验不多,恐怕教不好您的孩子。”道静有些惊异地看着宋郁彬说。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这时插了话:“宋先生,张先生人很老实,又阅历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当然!当然!”宋郁彬说到这儿,从里面跑出来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小的是男孩,有七、八岁。这两个孩子都站在门口不进来。女孩子用惊奇而喜悦的神情不眨眼地望着道静;男孩却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女的,来了个女的!”说罢,不等他父亲说话,转眼又跑到院子里大喊道:“爷爷!爷爷!俺不要女的教!”
    “爷爷把这孩子惯坏了。”宋郁彬不好意思地叹口气说,“张先生,请您以后多费心吧,我算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您啦。”
    道静点点头:“宋先生,您放心吧。”
    王先生辞别要走了。道静不安地望着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王先生轻轻对道静说:“安心教书,您姑母过几天会看您来的。”
    道静点点头,微笑着说:“您见了我姑母,就说我在这里会好好地教书的。叫她放心。”
    王先生走了,宋郁彬和道静又谈了几句话,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三十多岁瘦削、苍白的女人拉着道静的男女学生走了进来。
    宋郁彬见这女人进来,站起身向道静介绍:“这是内人。她身体不太好。”他又替这女人介绍道静,“这就是县里督学王先生介绍来的张先生。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那女人并不答话,却用了一种奇怪的、好像窥探什么似的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道静。这使得道静有些气恼。幸亏那男孩子缠着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庙看戏去!
    看戏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转了过来,对道静笑笑说”张先生,您往后多费心,孩子小,不懂事。”
    道静忍住气,点点头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问:“你俩叫什么?”
    “男的叫文台。”孩子没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样的女人回答说,“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听的名字。”道静笑着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说,“你们爱听故事吗?”
    “爱听!”文台一下子拉着道静的胳膊,“老师,你会说五鼠闹东京吗?”
    道静笑着:“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给听话的孩子说。文台,你还爱听什么故事?”
    没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说了:“他就爱听打仗的。一听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他就连饭都不吃啦。”
    “去你的,黄毛丫头!”看样子,文台比小素厉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声了。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宋郁彬望着妻子笑道:“这位张先生很好,我看准能教好他姐俩。张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吗?”他又转脸对道静,“张先生,请安置一下。我父亲这两天身体不大好,过两天再替您引见。”
    刚说到这里,却见一个穿一身深灰粗布衣裳、高而瘦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进屋里来。他一进门就冲着道静高声喊道:“我干吗用引见!这位是张先生?辛苦辛苦啦!”说完,不等道静答话,他就转向儿子皱着眉头--这使得他的瘦脸更像一块风干了的豆腐干,“快麦收啦,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事,郁彬,你要多想着点啊。西头王老增那三亩青苗地,你到时想着叫长工们割了它。还有宋文刚的二亩也卖给咱们了。这些事你也替我想着点!早晚这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纪,少操点心吧。”宋郁彬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外边的事还忙不过来。保定律师公会来信叫我,我还想去一趟。家里的事,少跟那些穷乡亲要点,又算得了什么……”
    不等儿子说完,老头宋贵堂喊了起来:“郁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容易得来的吗?早晚得叫你给我暴了骨[暴骨,倾家荡产之意--原注]!”说着,他又指着揪着他的拐杖要去看戏的孙子说:“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个败家子!”
    宋郁彬夫妇看着老头,并不搭腔只是笑。老头子就气昂昂地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门边他又转过头来对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的林道静打量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像看她会不会偷东西似的。同时嘴里却对两个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啊!十块钱一个月的工钱,还要管吃住,你们就要把爷爷坑死啦!”
    这个夜晚,道静睡在那间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里,眼前总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宋郁彬的老婆,这个长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黄瘦女人,那两只大眼睛像刀子一样闪着锐利的光,当它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阵寒战--她说不上是由于厌恶还是因为恐怖。另一个人影,就是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地主宋贵堂。他盯着道静,好像用粗嘎的高声在喊:“别偷我啊!我十块钱一个月把你雇来,还得管吃住……”
    道静躺在炕上,一个人对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干么要受这种污辱?”她自己问着自己,“这日子怎么过呵?侍候少爷小姐,还得挨太太和老太爷轻蔑的、仿佛看小偷、妓女的那种眼光……”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这句话像灵芝草一样立刻医治了道静的心病。她翻个身,给自己打着气,“道静,这是党派你来的,你要听话。鲁迅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斗争当中过去了。
    过了两天,用讲故事的办法,道静已经征服了小少爷宋文台。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兴一些。而宋郁彬也并不像王先生说的那么怕人。她反而觉得他是他们一家人中比较通达情理,也是对人最好的一个。他在第二天还对道静说过这样的话:“张先生,我真不愿在家里帮助老人过这些收租讨债的日子。可是没办法呵,父亲老了,这几亩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断送了--我原是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呵。”
    道静听他说得恳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个大学毕业生就这样碌碌无为地住在家里,未免有些可惜。这高大的院墙多么像囚人的牢笼呵。
    道静感觉宋家大院像个囚笼,房屋的构造也真像个囚笼。
    宋家的大黑梢门里,一共有三个正院,三个跨院。一进大门的正院里,一排南屋是账房先生收粮、放账、过秤和十来个护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间两跨,那五间就是道静刚来时和宋郁彬谈话的客厅,两边跨屋是做为男客的客屋。前院东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长工们的低矮的住屋。
    中间正院是一个大四合院,老头子宋贵堂住在北屋,东、西、南十几间屋子都是他的铁门仓库。最后面是一个大三合院,五间明亮宽敞的大北房住着宋郁彬夫妇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郁彬的书房,东屋是他两个孩子念书的地方。这第三层院子的东跨院,北屋三间是女亲戚们的客房,(道静就住在其中一明两暗的西头一间里)其余后跨院的东西厢房是厨房和女做饭的、做活的住屋。中间跨院是碾棚和堆着各种农具、家具的屋子。这一家老少不过五口人,(宋贵堂的老婆已死)前后占了总有六、七十间房子。而这些屋子的四周还有一堵高高的仿佛城墙一样的墙壁把它们围绕起来,这也就是道静叫它是牢笼的一个原因。另外宋家规矩森严,男做活的不许到中间的正院去,更不用说后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贵堂的女儿,出了嫁的姑奶奶也不许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虽有角门相通,但中间也隔着一堵坚实而高大的砖墙,门还是铁的,晚上一上锁,跨院和正院便成了两个世界。
    道静住在这个牢笼里,而且两天之后,还发觉自己真的被人监视了。和她住对面屋的陈大娘,是给宋家地主缝缝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静去给孩子们上课,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静下了课一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她也立刻跟着走回来。这还不算奇怪,这两个晚上,道静有两次都看见这个女人站在外间屋的小窗前向道静屋里偷偷地望着。道静心里怪腻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一来就叫他们监视起来了?
    ……道静痛苦地寻思着,可是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陈大娘并不像一个奸诈、诡谲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王先生不是还嘱咐她,叫她在长工当中做些工作吗,这老女人也是个受苦人呀。这样打好了主意,于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静就轻轻走到陈大娘屋里和她聊起天来。她们谈了一会儿家常,道静忽然单刀直入地开了腔:“大娘,您干么老是那么关心我--好像我是淘气的小娃娃?这是咱们哪位东家叫您这么做的呀?”
    陈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并且还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涨红了。
    她看着道静,呆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先生,您别多心,没有人叫我……我看您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怪可怜的……”陈大娘说的不像假话,道静的心立刻软下来。她看着大娘笑笑,就转了话题:“大娘,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您就是这村子的人吗?”
    “先生,您问我的家吗?”大娘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里的人呢?”道静忍不住追问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个苦人啊!”道静的同情代替了憎恶,她看着大娘,大娘也看着她,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着。
    也奇怪,从此以后,宋郁彬的老婆对道静的态度有了好转,她那刀子样锐利的双眼变得温和了。陈大娘呢,虽然仍然住在道静的对面屋里,却不再跟踪着她。而且,她倒照顾起道静的生活来--常常替她带回一壶白开水;或者替她屋里的煤油灯灌满煤油。不过道静还是不敢和她多接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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