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欲行策马奔在四野无人的旷道上,初夏的风温和,温和里蕴着一点细锐的凉意,他的马从不配鞍,鞍久马伤,他喜欢这种最为舒适自然的状态。
    今日是五月初四,燕君令他去请一位隐在青州的高人出山,江欲行忽然有些头痛,因这时日实在尴尬,明日便是端午。
    端午时节,一来名人高士们多喜欢逢重午重阳登高顺阳,江欲行一向讨厌同名人雅士打交道,不知道他要拜顾的这位高人有什么雅好,听说大约是擅长抚琴,若是他前去拜会正碰上文人雅客们流觞曲水饮酒作诗,岂不是大大败了高人的雅兴,大大败了高人的雅兴,高人便要不高兴;二来就算高人一心求隐,端午却是个大大不详的日子,邪气上升,五毒大盛,在这等撞邪之日送上门去求一件麻烦人,又难免让高人觉得撞了大邪;退一步讲,逢年过节登门造访必然要带点小礼,燕君单单只派了匹御用的照夜白给他,江欲行漫无目的眺着远方的地平线,二十里外便是青州的广固城,名马虽快,距仪山却堪堪仍有半日路程,江欲行微微皱起眉头,若真是逢上端午,难道要带一提青粽,也不知高人吃甜吃咸。又转念一想,出世的隐士大约都向往餐风饮露,按古俗应是沐兰汤,江欲行挠了挠头,自行想象背着一捆花花草草上山的情状,“久仰仪山公子大名,小可慕名而来带了些兰草请您洗澡”,想到这不由自主笑出声。
    然后他注意到路边一个独行的锦衣小姑娘,听到蹄声只是微微向一边让了让,一时好奇心起,抬头望了望日头正在自己正前方,便向前驰行几步,打过马来,按捺住嘴角浮起的笑意,逆着光迎向那个垂着头的小姑娘,刻意放缓了嗓音低低开口:“姑娘可是要去青州的广固城?”那个小姑娘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沾了尘土的精致绣鞋向裙底躲了躲。
    “怎么一个人?”江欲行看着小姑娘预想中的反应,暗自会心一笑,愈发温声道。
    念苍有些嚅嗫,移开目光注视着对方的领口,那里纹着一对隐暗的双色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燕”,眼前这个身穿玄鸟图腾的人来自燕地。
    江欲行看出对方心中犹豫,俯身伸出右手:“我从兖州来,到青州办事。”
    “那便有劳公子了。”略显拘谨的嗓音轻轻响起,一只保养得当的娇嫩小手搭上他的,江欲行微微使力,将那女孩子带上马来,却是放在了身后,待她斜身坐稳,便背过身去笑嘻嘻拍了拍马头,声音却是平静沉稳:“得罪,路颠抓稳了。”
    待身后衣摆一紧,女孩子几不可闻的一句“多谢”,传入耳中,江欲行这才一声轻令,御马奔驰起来。
    一面御着马一面在心中暗暗计算,多带了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到达广固城时便又迟了半个时辰,一面在脑中回想对方衣饰容貌,从头到脚无一丝破绽,既无徽记,亦看不出产地,乍一望去便是个寻寻常常的大家闺秀,然而凭江欲行的眼力,哪家小姐身上绫罗出自何处布坊,只需一眼便八九不离十,于是他料定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非富即贵,大约是哪个大家微服出行的小姐,替她甄选乔装之人亦定非等闲,有这等能力的大家,至少应在钟鸣鼎食的层级。
    一番考量后江欲行心中有了计较,先探一探这小姑娘的底,若能因此与某个世家大族攀上交情亦是美事一桩,更要紧的是,若能就此错开端午再去拜会那位高人实在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江欲行觉得自己真是个妙人,这个小女孩似乎警惕怕生得很,正巧可以徐徐图之。
    一路无话,行了半晌江欲行闲谈般开口:“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便可抵至广固城外,人说青州人杰地灵,姑娘可是前来游历?”
    念苍含含混混应和过去。
    江欲行状若无意问道:“听姑娘口音,像是冀州人士?”
    身后扯住衣摆的小手不易觉察地动了一动,便听得那个声音低低沉沉应起:“家父长居冀州。”
    江欲行暗自微笑,一面漫不经心闲谈:“冀州是天子脚下,几日前有幸行经长阳,听说九州海外的奇珍异宝皆聚于花马街,倒是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们最喜爱的地方。”
    念苍倒是真心实意地应了句“是么”,语气里透出点兴致勃勃的好奇来。
    “那是自然,南海的鲛绡、九曲珠、五色藤花做的发饰、照海镜、游仙枕、定水带……许多珍奇又好看的小玩意儿。”
    “定水带,那是什么?”听得许多陌生又新奇的名字,念苍的兴趣被挑起来。
    江欲行笑道:“传说里定水带是大禹治水时的宝贝,可使海水化作甘泉,花马街卖的却不是这等物什,”促了促马接着说道,“原是药房为怕苦的小儿特调的一味料,后来制成了小段的黄绸带子,大家闺秀们常爱用来泡糖水。”
    一路上念苍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便已望见广固城楼,却听得前面呼天抢地人声鼎沸,念苍从一旁探出头去,见一圈人围作一团,圈里围着的人作守城官兵打扮,地上坐着两个衣衫散乱的中年人,浑身沾满泥土。
    “乡巴佬,想进城?门儿都没有!”为首的官兵啐了一口,向地上的汉子踹了一脚。
    江欲行翻身下马,走到围观的一名老者身旁,作了一揖:“叨扰老乡,不知前方何事?”
    “交不起入城费咯,”老者摇摇头,“这事儿天天有,也算不得新鲜。”
    入城费?青州不知何时搞出了这等东西,江欲行想着,牵了马向城门走去,立时有两个守城卫士架起刀拦住去路:“站住,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江欲行挑了挑眉,道:“在下来自燕地,往青州办差。”
    “来自燕地,”守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可是燕人?”
    “燕人如何,齐人如何?”江欲行反问。
    “我大齐乃圣贤发祥之地,非齐籍者入城须缴维护费,以维我礼乐之邦。”守卫煞有介事道。
    江欲行饶有兴趣问:“不知各个州地如何收费?”
    守卫懒洋洋道:“晋人一钱,赵卫各三钱,郑人一两,其余地方二钱。”
    “一两?!”马上的小姑娘惊呼出声,江欲行心中冷笑,齐王同郑侯不和一事人尽皆知,却已不留情面到了如此开诚布公的地步,至于赵卫,大约便是上月姑苏之宴之时姜伯言对于姑苏公冶和徐州天外天的私怨,江欲行暗自摇头,齐人如此飞扬跋扈,恐怕不是长久之道。
    守卫不怀好意笑了笑:“这位兄台的马也须按作人头算。”
    却见得马上的少女一脸凛然不可犯的神色,居高临下冷冷道:“若是天子脚下又如何?”
    守卫嗤声一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进城与庶民同酬。”
    “大胆刁奴,”念苍横眉冷竖,自有一份威仪:“我泱泱东朝,难道便没有王法了么!”
    守卫斜眯着眼将念苍从头至尾打量一番,抬手挖了挖耳朵,与同伴一个对视,双双捧腹大笑起来,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
    念苍心中恼怒,面上愈发冰冷,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有什么可笑。”
    “我说你是公主还是郡主啊,”守卫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在我大齐谈王法,哈哈,哈哈……”
    “我……”念苍气结,“你……”
    江欲行心中了然,放眼整个九州能够如此行事说话又这般不谙世情的小女孩恐怕有且只有一个,心道乖乖不得了竟遇到这样鸡肋的烫手山芋,一面凑过身去向那守城小卒靠近,掩着袖子在他面前晃过一样物什,那小卒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满眼赔笑哈着腰道:“小的狗眼,不知大人来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一面速速退到一边,弓着腰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恭恭敬敬道,“您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江欲行挑着眉笑吟吟道:“这维护费……”
    小卒一掌打在左脸上:“小的有眼无珠口没遮拦。”
    江欲行移了移目光,向一旁地上两个形容落魄的汉子:“他们……”
    一旁的守卫也颇有眼色地迅速将二人扶起来带到前面放行。
    江欲行悠悠上了马,越过一众守卫进入广固城,身后的念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好奇地问:“方才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欲行得意洋洋说,顿了一顿补上一句,“有权能使磨推鬼,你知这广固城中何人最大?”
    “不知。”
    江欲行自袖中抖出掌心大的一只玲珑净瓶,瓶身布满细密粉粒触手粗糙,色作紫金,腹处雕绘着一瓣活色生香的粉艳桃花,花瓣中央有一痕血红。
    念苍望着那瓶子,不禁惊呼出声——
    “不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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