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身在江阳南定楼的神秘红衣男子正是清风,随在他身后的白衣小婢,自是姬莲无疑。
    二人在中央那方赌桌上重新坐定,清风方得空仔细打量对面那个被誉作“大理国最美公主”的女子,对面眼神纯澈的女子亦大胆又肆意地打量着他,乌黑的杏眼带着一点调皮的神色,灵动如一只天真无害的小鹿。
    “不愧为‘大理国最美的公主’。”清风“嗒”一声合了纸扇,顺手扔给身后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婢,似笑非笑地望着苏妙音护。
    “不知公子想要怎生赌法?”雪肌朱唇的女子巧笑,望一眼躺在桌上那枚玄中带赤的令符旋即明艳抬眼,言语神情间透着番邦女子特有的清纯娇憨。
    “便赌姑娘最拿手的。”清风懒洋洋应。
    苏妙音护的神色里多了一份持重,微微偏了头天真无束地望着他:“那便来街头常有的杯子戏法好不好?”
    “乐意之至。”清风含着淡淡微笑允下。
    于是旋即便有人呈上了并列着的三只木杯并一只龙眼大小的红球。
    杯子戏法乃是街头巷尾耍艺之人广为流传的小把戏,统共三只杯子倒扣于桌上,庄家在众人面前将红球置于其中一只杯下,随后飞快移换杯子位置,由下注者猜赌红球藏于何处。
    目睹置换全过程的明局考校的是眼力,只看结果的盲局赌的则是运气,街头最寻常见的乃是明局,明局极难取胜,因庄家手法而异,开杯的一瞬可生出无穷变数,实际上的所谓输赢,权在于庄家的一念之间。
    “谁坐庄?”皓齿明眸的女子嫣然一笑。
    清风散漫倚在椅靠上,漫不经心开口:“我一向喜欢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中。”
    苏妙音护抿唇一笑,纤细空灵的铃音如水响起,似有纯白色风起,如野生的藤,无根的优昙,动荡不安又浓烈地,突如其来又排山倒海,以从容又凌厉的姿态,刹那间忽尔大面积盛开。
    传闻中的“拈花之手”。
    可于一个呼息之间化出三生六道万千乘天的拈花之手。
    纵是隔得极远,看台上的观客仍能感到方寸曼妙间所蕴的气象万千之势,三只木杯在她手中极快极迅置移替换,快得目不暇接,却偏生能教人看清每一个拆折细节。
    清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游移于眼前的千重万重,待三只杯子重新停下来列作平齐的一列,方才回过神似的将视线从远方拉了回来,神情莫测地注视着桌前。
    “请吧?”苏妙音护笑语盈盈望向他。
    清风随随意意伸出手,漫不经心地胡乱指了一个。
    苏妙音护笑得无邪而单纯,偏冷的圆醇嗓音含着一个上翘的笑意:“是这个么?”
    清风一副不必多说的神情,清冷开口:“开了便是。”
    女子轻轻巧巧掀开一只木杯,桌上空空,露出一个得意又明朗的笑来,便要转向荷官。
    “诶?”清风抬手止住,从从容容攀到桌前,长臂轻舒,不见他如何动作,在女子擎起的那只杯底上轻轻一拍,便听得“咚”一声清音,一枚浑圆的红色小球落了下来,兀自在桌上滚动不停。
    女子惊疑地掀开另外两只杯子里外查看,对面的清风悠悠闲闲捞过了桌上转动不息的那枚红球,漫不经心在手中把玩着,似笑非笑道:“姑娘连自己放在哪里都不记得了么?”
    这一手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苏妙音护咬着下唇,扬起略微烦乱的视线,清风冲她洋洋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球。
    众人皆以为这位红袍的陌生男子识破了女子诡计,将以内力吸附于杯中的红球击了下来,只有场中的二人心知肚明,红球根本就不在那只叫开的杯里,清风在抬手叫停的一刹,以极快的手法偷梁换柱,将藏在别处的红球摸出,自女子擎杯的位置轻轻松下。
    “你赢了。”苏妙音护静静说,坐直了身子,脸色苍白,愈发显得朱唇娇艳如血。
    “我听说,”红衣清冷的男子慢条斯理将桌上骰子一颗颗摞成三摞,“白茶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姬桩,”苏妙音护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不知何意,边听得对方似笑非笑道,“不过姬桩并非产于南诏,却是生在江南一带。”
    苏妙音护面色微变,清风继续悠悠道:“‘大理国最美的公主’的确姓苏,却不是白族照壁上‘苏靖风高’的‘苏’,而是江南苏家的‘苏’。”
    江南苏家的名号一出,便又一次举座哗然,全九州歌榭赌坊营生最大的商道世家,往年只在江南及中原一带活动,却不想早有一举包揽梁州之心,若不是这位无名青年从天而降,全梁州的赌坊落入苏家囊中已成既定之事。
    “我听说苏霸天早年倜傥风流,”眉眼温敛的男子淡淡接道,“途径南诏时曾邂逅过一名年轻貌美的白族姑娘,可惜商事正紧,半月后便离开南诏启程回了江南,似是从那之后,苏府便种满名叫姬桩的白色山茶花。”
    “精彩,”额间饰着朱红璎珞的狐裘女子眸若星辰,弯起一个盈盈的笑,“可惜你猜错了。”
    细碎铃音陡然响起,红裙翻飞,皓齿明眸的女子忽然飞掠出去,落在窗口时微微一顿,回眸转首间向着清风的方位掷出一枚极小物什。
    清风稳稳接过,低头望去,手心是一枚玲珑骨骰,六面镂空,露出嵌在内里的一点红豆,抬起头来只见女子将食指轻轻按在唇上,倾国笑容一闪旋即消失在楼外。
    清风低头望着手心那枚红豆骨骰,嘴角噙起低低微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聚在楼外的人们只看到红影伴着铃音一闪,便有一个曼如妙音天女的身形自南定楼顶层飞掠出来,轻飘飘落入纯白色的车辇上,只听一声轻叱,纯白的护花铃玎玲摇动,人群自动分开,闪念间华贵的车辇绝尘而去。
    楼顶看台的人们从这变数陡生的一幕回过神来,却发现那个不明身份的红袍男子同那个白衣小婢早已不知所踪。
    一里外的沱江边,一件泼泼洒洒的红袍正慢悠悠随风展落在江边野泊的一条篷船上,江边的青衫男子闲闲散散注视着随风微微掀动的袍角,一面转向旁边已将白色外衫解开反穿为红衣的托剑小婢,长长舒了个懒腰道:“你若长大了定是个千面妖姬,”一面悠悠摸了摸微碴的下巴,望着茫茫的江水,漫不经心补上一句,“大概同南诏的那个小骗子差不多。”
    一边的小红衣未应,随手将那柄装腔作势的假剑抛进水里,回身时满不在乎拍了拍手,嗓音淡淡:“便要看你的命够不够硬了。”
    然后便见得一艘篷船悠悠地驶过来,缓缓停靠在青草杂生的岸边,撑船的女子扶着一支长篙,一张皓齿明眸的脸孔自斗笠下扬起来,笑意盈盈招呼道:“客官可是要行水路?”
    清风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曹操曹操到。”便负了手,撩一下衣摆轻轻纵身掠上船去。
    “这位小妹妹不一起来么?”苏妙音护故作讶异道。
    却见姬莲从从容容地在堤岸坐了下来,双脚随意垂在堤边轻轻晃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水际天边。
    “她自会跟上。”清风懒洋洋道,捡了狭小船舱里仅容一人的唯一一张座位坐下,擎起了搁板上置着的尖嘴酒壶,举在耳边晃了晃。
    女子轻笑一声,如江面淡淡漾起的涟漪,垂下脸去宽大的笠沿掩住面孔,长篙轻点,一叶扁舟便轻巧巧荡了出去。
    行出了小半刻的水程,苏妙音护摘下斗笠随手抛在一边,转眸笑吟吟向着舟上的青衫男子,眼廓温敛了锋利,褪去了大红的热烈清冷,一袭青衫里显出无端朴朴的凛宁,她笑道:“便不怕这酒里有毒?”
    “自然怕,”清风不置可否地擎着那壶酒,散漫漫开口,“便看你舍不舍得。”
    苏妙音护眉眼弯弯笑起来:“南诏的情死桑葚酒,”手下长篙未停,“喝过便要肝肠寸断伤心而死。”
    “哦?那可要一试,”清风挑了挑眉,对着壶嘴仰头灌下去,紫红的酒液微微残在了唇边少许,显出一点清禁的妖异,伸出拇指在唇角随意揩去,放荡不羁地笑起来,“看来我好像没有心。”
    “你很有趣。”苏妙音护撑着船,那双鹿一般的黝黑杏眼总是含着天真又单纯的笑意。
    “两个有趣的人凑在一起,”清风噙着低笑扬起脸,望着撑篙女子窈窕的侧影,“岂不是要做些更有趣的事?”
    “是么?”苏妙音护吃吃笑着,船已行至江心,长篙微微抬起,便猝然发难,那柄八尺余的长篙底部竟是明晃晃的鱼叉之形,尖锐的银光闪动,便向着清风刺去。
    清风直直腾身而起,足尖点着船篷,顺势左右腾跃,一时小舟在江中左□□覆,搅得江水翻涌,立在船上的苏妙音护横篙胸前,勉力稳住身形,却依旧难免头晕目眩。
    见清风猛然跃向船头,苏妙音护狡黠一笑,抡过长篙翻身倒纵出去,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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