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王宫
    华丽而寂静的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草葯清香,白袍的仆人收拾好房间内的葯碗,低头无声的退出房间。
    房门外,高大的人影负手静静站立。
    “情况怎么样了?”平直的声音中听不出丝毫喜怒。
    “比半月前更糟,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
    “食量呢?”
    “一天不过小碗清粥,有时连续两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了也吐了出来。”
    “医师怎么说?”
    “医师说”白衣奴仆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盯着眼前人麝皮的靴子,低声答道:“无力回天。”
    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沉默了片刻,慕颜赤低声说道“好好照顾他,”略顿了顿“等他清醒的时候,问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或者心愿,记下来告诉我。”
    “是。”
    房间里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透过绘着繁复彩画的窗户传了出来“是苏阁尔么?”
    慕颜赤抬眼看向窗内,没有说话。
    “咳咳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西丹的狮子,难道还害怕见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子?”刻意拔高的声音疲软而虚弱,却意外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慕颜赤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进入了房间中。
    房间里的葯味更浓,发丝斑白的男子静静躺在床榻上,看着推门而入的慕颜赤,他嘴角扯出虚弱地笑容。“我知道,你每过半个月都会过来一次。最近更是来得勤快,只是没有进来,每次都是在门外站一会就走”
    慕颜赤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这个曾经叱咤一时高高在上地男人,在失去手中的权力地位之后,多年的沉疴一夕之间爆发。病痛日渐消磨了他的锐利和高傲,腐蚀了他原本强壮矫健的身躯,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他,只是一个垂垂濒死地孤独老者。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主动推门进来。可是,你却始终没有踏入过这个门半步,”床榻上的男人无声低笑道“苏阁尔,难道你就不怕某一天,你终于想通了。愿意迈进这扇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么?你就真的没有怕过?”
    慕颜赤身体微震了一下。蓝色的眼眸凝视床榻上的男人,仍是静默不语。
    “我可是一直都在担心,若是哪一天两腿一伸就这么走了,到了地下见到她,她问起你如今的模样,我却一句都答不上来。她会有多失望。”
    “你不可能见到他,你这样双手染满鲜血的人,只配下地狱。”慕颜赤地双眸颜色陡然加深,他咬牙低声说道。
    床榻上的男人竟笑了起来,那笑容神奇地染遍他已呈死灰色的面庞,甚至鲜活了他一直几近干枯的双眸“咳咳,苏阁尔,我还以为遇上那名女子之后,你便会忘了她。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咳咳,西丹最负盛名的将军。未来的西丹王,竟是和自己的老子争女人地人”他边笑边咳了一阵,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苏阁尔,说起来,我们竟是两败俱伤,谁都没有赢过谁。”
    慕颜赤从身后抽了一张椅子出来,在他面前坐下“不,你赢了。”
    男人扭过头认真看着他“为什么?”
    “她愿意为了你死。”
    “是你要了她的命,你让她死去的。”男人静静说道,眼睛里燃起两簇火焰。
    “我们草原狼神的后裔,勇猛无畏,是只能策马扬鞭,奔驰在茫茫草原上的一群人,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疯狂的血液。可是,在西山脉的那边,那片千里沃野上,却存在着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比岩石还要刚强的民族,从那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女子,有着黑色地眼睛,纤细的手腕,和笔直地脊背,她们的心脏比我们草原上的汉子都要刚硬,就像我们西丹武士手中握着的铁疙瘩。都是不能碰的一碰,不是她们粉碎成灰,便是我们头破血流苏阁尔,我们的悲剧,难道还没有让你看清这一点,你还在执迷不悟么?”男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激动“我们西丹人和封国人,是无法共同生存在一片土地上的啊”慕颜赤双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凑近床榻上的男人,声音里隐隐有一丝危险的意味“你是在告诉我应该放弃什么?”
    “苏阁尔,”男人轻轻的摇了摇头“你比我优秀一百倍,你注定要成为西丹国的王者,可是你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就如同了解我自己一般。”他发出沉重的叹息“我自幼便迷恋那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女子,迷恋她们雪白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举手投足间的无与伦比的鲜活灵气,以及骨子透出来的坚韧气息
    慕颜赤看着他翕张的双唇,脑海中掠过的,仍是那名女子瘦弱的身影。
    放她离开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她的渴望,已经到了坚毅如铁的意志都无法压抑的地步。
    时间越长,那种渴望便越是蚀骨焚心。
    “所以我知道,那名女子让你着了魔,一旦你重新得到她,就会变得像当初迷恋你的母亲一般失去理智,甚至比那还要热烈疯狂,事实上,不用见到她,你就已经在为她疯狂,五年之内攻打封国,你所陈述的那些理由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已经等不及要得到她,等不及要将她拥入怀中,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永远藏在自己身后,不让任何男人再看一眼”他的声音苍老而虚弱,时断时续,却如同重重的石块重重打在慕颜赤心上,让他蓝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如夜空一般的幽暗不见底。
    “苏阁尔,你可以迷恋她,那是你的权利,可是你不能将西丹的命运作为赌注。我们这个民族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作为西丹曾经的王,我不希望自己深爱的族人毁在自己儿子手中,苏阁尔,你明白么?”他双眼如同一口枯井,仿佛要将眼前坐着的人吸入一般。
    “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胜算?只要抓住了时机,以我西丹的实力,吞下整个封国不是难事”
    “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充分的准备,完全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让如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成长成健壮的少年,完全可以让每个帐篷里不是只剩下老人和女人,苏阁尔,我相信你的实力,五年以后进攻封国未必没有丝毫胜算,可是这样让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加入军队,牧场无人管理,草原荒芜,你就不曾想过要为我西丹留一条后路么?”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决策,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躺在病床上,却能够清楚的知道王国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慕颜赤看着床榻上的男人,声音突然无比冷冽。
    “我只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没有能力再和你争夺什么,我们争斗了一辈子,最终却发现那只不过是男人之间幼稚的游戏,我是爱你的,苏阁尔,你是我的儿子,一个父亲怎么能始终记着自己的儿子曾经犯下的罪过过去的那些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想看你以更强大的姿态坐上那个位置,而不是因为一名女子,失去自己的正确的决断,最终落得一败涂地的结果,我的用心,你能明白么?”男人的眼角有些湿润,坚挺的鼻端微微泛红。
    慕颜赤有些愕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曾经一度靠着对他的仇恨,才活过那些无比艰难的时光,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最终的目标都是击败面前这个男人,将他狠狠的踩在自己脚下,将他加在他身上的屈辱加倍的奉还给他。
    可是如今,这个男人却对他说,一个父亲怎么能始终记着自己的儿子曾经犯下的罪过。
    他靠上身后的椅背,抬眸看着饰金的屋顶。
    那么,一个儿子又怎么能始终记着自己的父亲曾经犯下的罪过?
    床榻上的人突然重重的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单薄的身子向上弓起,如同收到攻击的虾一般蜷缩着,全身剧烈的颤抖着,苍白的脸此刻是骇人的青紫色。
    “你怎么样了!”慕颜赤一脚带翻了脚下的椅子,慌忙跃起扶住他。
    “咳咳!”床榻上的男人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咳嗽着,双眼凸出如同鱼目,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医师!快召医师!”慕颜赤扶着他单薄的身躯,朝门外吼道
    他抬起枯瘦的手,无力的摆了一下“不用叫了,咳咳没有用”
    干枯的手指抓紧慕颜赤的手臂,用力的收紧,力道竟然大的让慕颜赤整个左手都无法动弹。
    “记住,你将是西丹王,你身上担负着西丹的命运”
    “不要再见那个女人,记住不要让西丹亡在你的手中”剩下的话被咽进了喉中,干枯的手指在慕颜赤的手臂上凝结成一个狰狞的姿势,彻底的凝固,仿佛要抓牢什么,却永远的失去了力量。
    那只手终于重重垂下。
    慕颜赤低下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男子,看着这个方才还在对着他笑的男人,不过是片刻之间,所有曾经鲜活的表情全部从他面上流走,他就保持着那个企盼中带着哀求的表情,安静如斯的死去了。

章节目录

帝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思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思别并收藏帝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