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将军冲上城头,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泣不成声的柔弱公子向她告状, 谁知道迎面撞上的是涕泗横流的壮汉副将。
    “你——”纵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谢小将军都大惊失色, 实在是因为——满身风华的贵公子若是垂首低泣, 眼角含泪,那是一副令人心疼的美景, 但要是个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 他哭起来那就能吓得方圆百里跟着一起哭了。
    “将军!”大汉副将捶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属下, 谁知那金陵来的公子不能摸不能碰,碰一下手背皮肤就红一块,可不得了……末将真不是故意伤他啊!只是一时鲁莽,说话不过脑子, 谢公子就说要从这城头跳下去自证清白,这可怎么办啊!”
    画面外的秦峰噗地一下就乐了, 但谢小将军疾跑几步,登上城头,才慢慢放松下来。
    ——因为这位谢公子……
    小将军面无表地看着他——他爬不出去,墙壁太高了。
    秦峰再次掏出手机,毫不客气地猛拍,甚至还录视频——
    这位“碰一下皮肤就会红”的金贵公子伏在墙边, 倔强地扒着墙沿,头发都有点散了,看起来是真想跳出去来着,一只胳膊软趴趴地垂下来, 显然就是甲士通传时说的大呼不好的——这副将脑子一热说人家是奸细,还把胳膊都卸了。
    秦峰认识的谢祁连可没有这种一言不合就赌气跳天台的毛病,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是鬼了,只是时代是不断更迭中的,千年前的名士气节,可不就是流行这种以死自证,而谢祁连在这千年洪流里穿身而过,优雅,从容,他看过的风景沉淀进了他的灵魂里,才成就了今天这样的谢祁连,一己之力戍卫阴阳三百年的白无常。
    唉……秦峰抱着肩膀叹息,前缘镜里咬牙气闷的小公子,怎么看怎么像……撒娇啊。
    镜子里的谢小将军急忙上前,谢韵公子严厉地抿着嘴唇,目光倔强,但副将不敢再用力,有个婚约在身的小将军却不用顾忌,直接上去一把把谢韵抓下来,两下就把他脱臼的胳膊恢复了。
    “嘶……”谢韵低声抽了口气,疼得脸色都白了,小将军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拿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
    “你到不是个寻常贵公子……本将当然知道你不是奸细,至于他——”小将军赞叹,“边关的将士莽撞,还请公子勿怪。来人,五十军棍。”
    “别!”谢韵踉跄着站起来,执拗地拒绝旁人的搀扶,“是我先不懂规矩乱走,大战在即,怎么能打那么重?”
    谢小将军惊奇地说:“你知大战在即?难道我递到金陵的下凉国近报,他们看了?”
    “他们……”谢韵迟疑。
    “哦,他们没看。”谢小将军笑了,“也对,若是得到了重视,怎么会在这时候让你来和我成亲。”
    她瞧着依旧脸色苍白的谢公子,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瞧见女将军的无所谓般的笑容,谢韵公子的眼神慢慢暗淡,像是圆月隐入了乌云背后,他扶着城头,看了看远方晦暗不明的黑暗。
    “那是祁连山。”谢小将军说,“下凉国的大军就停在祁连山山口,黑暗里那些可不是萤火虫,那是他们军营的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扎营还不敢点灯,怕我估算兵力,但上个月就已经无所顾忌了。”
    “因为……先皇驾崩,雁回关三个月没有送过给养了,而他们不怕你有所防备,这时候亮人数,反而能给你制造压力,对吗?”
    小将军嗤笑:“你看出来了,那明天就回金陵吧。”
    谢公子转过身来,极为郑重地行礼:“如此,我便更不能一走了之。我与媱……我与将军有婚约在身,只等在下冠礼之后,就可以按照长辈们的约定完婚,冠礼也不过就是明年春天了——”
    “我不会和你成亲的。”小将军直白,干脆,不留任何余地,“回你的金陵去,谢家是名流,不管天下格局如何改弦更张,占据金陵的势力都会以礼相待。”
    “天下文人墨客,苦心经营自己的名声,哪怕远遁山林,或号称隐居不出,于我看来不过都是沽名钓誉。”锦袍的小公子在月下长身玉立,朗声说道,“非我不尊贤明,只是大多数的名士到最后,不也是想用这名声谋个前程?许多贤者确实真的不愿出仕,但究其根本,是因为没有明主,看不到天下太平的希望,才隐世不出以求最后自保一点名声。否则真心闲云野鹤不问红尘,又何必把自己的作品传出去,写完直接塞箱底不就真的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谢小将军将门出身,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长男就全部战死,她是宛州谢氏最后一柄活着的银枪,所以皇帝的军令送达,便只有她能上马出征,金陵的谢公子不一样,他们那种名士,确实是有资本把皇帝都摔门关在屋外的,而且还能被传为美谈呢。
    谢韵接着说:“所以,我也想给自己攒一个前程,我也想将来得遇明主,出仕盛世,但若是雁回关破,下凉虎狼之师长驱直入,生灵涂炭,将军,你说我想要的这个前程,浮尸千里的中原大地得休养多少年之后,才能给我?”
    “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小将军笑,“用你那千金难求的名画拍死下凉大军的指挥使吗?”
    秦峰笑了一下——彼时的谢公子还想不出那么多用来回嘴的话。
    “我——”方才慷慨激昂的公子瞬间红了脸,咬着嘴唇,细长的手指在袖子里卷了半天,才委屈巴巴地说,“那,那我可以和你学,不用你刻意教我,我会学得很快的。”
    ……没有人能拒绝那样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所以雁回关的守将谢尧身边多了一个花团锦簇的漂亮公子,本来谢韵想换身军装入乡随俗,谢小将军和他身形差不多,就把自己的旧军服借给他了,但是那帮士兵偷偷找到谢小将军“抗议”。
    “将军,咱这边关到处都是干巴巴的烂草和沙子,好不容易有个上都来的漂亮公子,您还把他打扮得也和兄弟们一样干巴巴,是不是……爆,爆啥来着?”
    另一个军士举手:“暴殄天物!我昨天问谢公子学的!谢公子还答应了,要教我们识字!”
    金陵来的公子长得好看,又会画画会写诗,光是看着他,就让人格外有动力——
    看,那是中原养出来的人,文采斐然,卓尔不群,而中原,那可是我们守护的地方。
    每一个雁回关的守军,背井离乡,黄沙满面,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家国无恙。
    “好吧。”谢小将军十分懂得如何鼓舞军中士气,所以第二天谢公子发现自己那身旧军服不小心被划破了,而军需官表示现在关内将有大战,资源紧缺,实在没有多余的军服给他了。
    当晚谢公子在城头给思乡的战士吹江南小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谢公子,您再给我们讲讲金陵的夜市吧——”
    风声忽然凄厉,士兵猛然跳起来把谢韵扑到一边,燃烧着火焰的滚石从天边落下,砸得城头尘土飞扬。
    “敌袭!敌袭!!!”士兵们再爬起来,个个都不见了方才的欢闹闲散,整齐地抽出了腰间的刀。
    “下凉大军主力已在五十里外,先头部队已在我雁回城下!”
    城头的烽火被点燃,但无人期待援兵。
    这一仗双方都谋划了很久,但下凉国的预谋已久,是练兵、屯粮、养马,准备妥当,而雁回关,却已经半年没有给养,他们以各种方法筹措粮草,但即将入冬,城内守军甚至没有冬装。
    这一战没有悬念。
    “没办法了,让百姓往关内撤!”三日后,谢小将军登上城墙,“我等,死守!”
    冲天的火光,远比金陵城的夜市热闹得多,撤往关内,城中十万城民,若是无处安置,终将成为流民,但那也好过城破时死于下凉军队手中。
    按照这一支西域蛮族的习俗,他们会杀光男人和老人,抢走女人、孩子做奴隶,只是中原自顾不暇,虽然看到雁回关烽火,但没有十天半月,大概也赶不来。
    或许那时候,逃跑的十万城民都已经被破关而入的下凉大军追上了。
    谢韵惴惴不安地抱着他的琴,等在营帐里,这么大一座城,若不是谢小将军已经确定退敌无望,是不可能轻易下令全部撤走的,他一开始协助副将,挨家挨户劝那些死守不走的城民,战火昼夜不息,攻城的下凉兵强粮足,若不是顾忌宛州谢氏的旗帜太过耀眼,他们不用拖这么多天。
    谢尧的银枪钉在那个城头上,她本人,就是这雁回关牢不可破的最后一道城门。
    撤离的百姓看到谢将军在城头,心中慌乱,却还能保持井然有序,死守的战士一腔热血,在看到白衣银甲的将军时,也稍稍安定,坚信天边红云终有云开月明之日。
    “将军让您今夜撤离。”虎背熊腰的副将现在也瘦了一大圈。
    “撤离?”谢韵摇头,“我不,援军不是要来了?我要和媱姐姐一起等到最后。”
    “撤离是为了以防万一。”副将委婉地说。
    但是谢韵在边关被风吹了三个月了,不是那么容易糊弄。
    “我知道,援军至少还得五天。”谢韵说,“他们是从岭南那边来的。”
    副将低头不语,雁回关烽火已起,但现在那个朝廷,给养都能忘了给边关送,哪有心思、人力来援救,请缨出战的老将因为看不起这软弱风气,早就被贬去岭南那种没有油水的大营了,这一次,满朝也只有他一个人请缨。
    “我不和你说,我去找将军。”谢韵说着,径直冲了出去。
    下凉喜欢在夜间偷袭,一小股暗中潜入的死士已经冲进了城中,他们围城几天不见城内大乱,只能想办法搞破坏。
    谢小将军手握银枪,一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大概是落单被这些死士抓了,她从这些死士手里抢过小女孩,将她牢牢护住。
    死士逃不掉,也没想逃,只想搞破坏,于是纷纷在她的银枪下成为死尸。
    “宛州谢氏的枪……”死士捂着破碎的胸膛,怪异地笑起来,用蹩脚的中原话说,“最后一柄枪……”
    忽然间,银光一闪而过,谢尧惊愕地低下头,看到那个小女孩握着一把切水果的小刀子,轻而易举地划破了她的咽喉。
    宛州谢氏,最后一柄枪。
    小女孩从她怀里跳出去,濒死的死士瞪了她一眼,她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大哭着跑走:“不好啦!谢将军殉国了,谢将军殉国啦——”
    “将军!!!”
    谢韵从街角冲出,副将比他快了一步,一把抱住谢尧倒下的身躯。
    那小女孩的确是城里的女孩,并不是下凉人的奸细,副将双眼赤红,怒吼:“那小妮子竟然里通外国,我要杀了——”
    但是谢尧抓住了他的手,她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黯淡凄苦。
    那也不是那个女孩的错,四五岁的小孩懂什么家国气节,雁回关缺衣少粮,下凉国想要买通这样一个小死士,大约只需要给她一点能养活全家的食物,告诉她你在将军脖子上就轻轻划一刀就行了,划一刀很简单的,再教她喊几句话——对谢将军的崇拜?守将死后下凉长驱直入屠戮中原的未来?四五岁的小孩懂这个吗?
    谢韵抱住谢尧,手指并拢按在她的脖子上,试图挡住鲜血,但是这没什么用,谢尧的眼神明明白白地示意他:快跑,城要破了……
    主将身死,宛州的银枪倒下去了,这座城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就会成为溃军。
    谢尧用最后的力气示意谢韵,她脖子上有一个写着名字的军牌,她不说话,但谢韵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实在守不住雁回,就带这个回宛州吧。
    谢韵摸了摸那枚冰冷的军牌,摸着上面谢尧的名字,谢尧已经很久不再动了,城里流窜的慌乱民众听到了这个霹雳般的消息,已经有哭声传来,局面终于有乱起来的趋势。
    现场周围围着的是谢尧的心腹,他们虽然还没乱,但也都一片死寂。
    “谢公子,走吧……将军是想你带她魂归故里。”副将艰难地说,“城很快就会破……你骑将军的战马走,那匹马很快,下凉应该追不上……”
    “那你们呢?”谢韵低声问。
    “末将等是这雁回关守将,自当战到最后,为撤离的民众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你们回不去家乡了。”
    “雁回就是家,守城之人,葬在自己守着的城里,是荣耀。”
    副将一说完,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谢韵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若守将以城为荣,谢尧刚才那所谓魂归故里的愿望,纯属编出来骗他快跑用的。
    所以谢韵忽然笑起来,他低声说:“姐姐,失礼了。”
    在副将惊愕的目光中,谢韵解开了谢小将军身上的甲胄,飞快扯掉自己的锦袍,随意丢到一边。他披上谢将军的白衣银甲,握住了她染血的银枪,却唯独没有拿走她的军牌。
    他掏出粉盒,在自己脸上修饰了几笔,谢尧常年戍边,反而看着比他本人粗犷,所以他把自己精致的眉毛涂得重了点,又在过于白皙的脸颊上抹了点深色的粉。
    “这座城里,不只有一个人姓谢。”
    火光中,白衣银甲的将军回身命令:“照顾好她,若有损伤唯你是问!其余人,与我上城!我们,死守到底!”
    银枪雪亮,谢氏的战旗在风中猎猎飞舞,一时之间,所有的将士竟然被迷了眼,下意识地回答:
    “是,谢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镜子外面的老a:好帅!想……
    谢大佬:计划通√
    ……
    顺便强调,要考虑时代特殊性,订婚只是家族责任,没有恋爱,担心这个问题的可以完全放心,完全没爱过!古代人结婚不需要爱情的……以及我一直说,古代人向往【相敬如宾】的婚姻状态,但我个人觉得好可怕的,你和你另一半一直是恭恭敬敬当宾客似地尊敬……
    ……
    感谢以下预备役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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