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接过那叠名刺,便往后院去。

    卫秀正俯首案前,写着什么。濮阳阻止欲行礼的婢子,又挥手示意室中侍候的两名內侍退下,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站在卫秀身后,也不出声。

    卫秀正临着一封书信。这是衮州刺史派人送来的问安书信,顺便还提到今年天况少雨,已有些旱了,夏日若再不下雨,恐怕与收成有碍,到时还要请公主在朝中说两句话,不能叫百姓饿着肚子过冬。

    这是昨日送到的,濮阳看过,放在案上,内侍还没来得及收拾。

    这位刺史写了一手好字,颇具风骨,卫秀看着喜欢,便临摹两笔。

    濮阳看清卫秀所书,不由惊道:“哎呀!”

    卫秀被她吓了一跳,手一颤,笔下便污了,顿时没好气道:“叫什么?没见过人写字?”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

    濮阳被她排揎了两句,也不生气,拿起卫秀所写,又拿起那封书信,对比着看:“见过人写字,却没见过仿得如此相似的。”一笔一画,如出一辙,连字中风骨,也颇得了七八分精髓。

    “随手写两笔罢了。”卫秀转动轮椅,挪开一些,让濮阳坐到她边上。

    濮阳惊奇过,也不深究,将书信放下了,坐到卫秀的边上。卫秀抬手拭去濮阳额上些许汗珠:“走得这样急。午膳在宫中用的?”

    “嗯,阿爹召我去说些事。”

    卫秀也不急问是什么事,而是看着濮阳不说话,忽尔一笑。

    濮阳让她看得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低声问道:“怎么了?”

    卫秀也有羞涩,却还是老实道:“半日不见,总觉得有些想念。”

    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分隔开半日,都有如三秋。濮阳也想她,靠到卫秀的肩上,遗憾地叹道:“若是能一时一刻也不分离便好了。”

    可她们,都有许多事要做。二人都知道要想长久,只能先解决安身立命的大事。

    濮阳依靠着她肩头,感受着她并不宽厚却足够可靠的肩头,卫秀顺手便拿起那叠名刺,看了一遍,便分做了两堆,左边是要接见或赴宴的,右边只需推辞了便可。

    “阿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要你教导德文,让他知道些事。”濮阳靠着她,也不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一般。

    “那就教他。”卫秀道。早就在教了,不过是由暗变明。

    濮阳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倘若皇帝那么早便下定决心,将萧德文带在身边,教导上十来年,到时要再想对他施以影响,怕是不易。

    “要是真定了他,势必要为他扶植心腹,时日一长,难保不会脱离掌控。”

    卫秀也想过这种情形。她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笑意,漫不经心道:“哪就这般容易?立了太孙,诸王如何安置,朝臣如何说服?新旧臣子如何平衡,皆非易事。陛下再向着东海郡王,也不会全然无私地偏向他,他必然还要保诸王性命无虞的,如此,矛盾便出来了。殿下看,郡王是听我的,还是听陛下的?”

    濮阳歪歪头,卫秀的侧脸近在咫尺,她的鼻尖几乎可以碰到她光润的耳垂,她恰好也转过头来,白皙的脸上,五官并不深刻,却是各自分明,眉宇柔和,目光宁静,淡然、平和、清风霁月,一派古之君子风仪,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如此君子之风,却有着难以捉摸的深沉心思。有时,濮阳觉得,她们已如此亲近了,但阿秀心中仍是有一方地是她从未涉足的。

    卫秀见她盯着她看,便有些奇怪:“我说的不对?”

    濮阳回过神来,笑道:“你说的对。”

    萧德文视诸王如肉中刺,如今恭顺,不过是装的,一旦得势,总会想起他受轻视的那些岁月,定然会挖空了心思去找补回来。但皇帝不同,他想要一个能承担大事的储君不假,但诸王是他亲子,他一定会保他们。萧德文气小量窄,多半是既忌恨,又担忧自身位置不稳。他现下便很信卫秀,她说的,样样都应验,照她所言行事,事事都顺当,他自然多倚靠她几分,待来日,情势紧张,他只会更信卫秀。

    她早已胸有成竹,濮阳自不会再担忧什么。只是,还有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她前世身死名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今生许多事都已不一样了,可濮阳每每想起她饮下鸩酒的那夜,仍是心有余悸,倘若这回再失败,便没有那么好的运道,重新再来了。

    “阿秀,若是我们输了……”濮阳低声道,前世她孑然一身,无甚可惧,今生再输,怕是要连累阿秀。

    卫秀却是坦然笑了:“纵然输了,也还能死在一处,总好过……”她眼睁睁看她饮下毒酒,却束手无策,留她在世上,独尝肝肠寸断。

    濮阳等着她说下去,卫秀却闭口不言了,她不由追问:“好过什么?”

    卫秀一笑,目光轻柔地看着她:“好过在萧德文手下讨生活,平白受辱。”

    如此洒脱轻快,使得濮阳也一扫阴霾,跟着轻松起来。

    京中还未察觉,皇帝那一病,看似寻常,实则,已是天翻地覆。

    濮阳与卫秀想的没错。皇帝已下定决心,要立萧德文为储。他日渐老迈,寿数不可期,东宫已不能再空缺了。诸王指望不上,干脆就立长孙。萧德文还小,这点确实棘手,但也正因他小,还能教一教。只要让他再活十年,教上十年,萧德文便是个蠢货,也该懂得为君之道了,那时他已二十,不算太幼,他再为他留下一班可靠的大臣,再佐以濮阳这样的宗室长辈,大魏便可无忧。

    他还考虑到王氏。王氏是外戚,人才辈出,在朝中一呼百应,如今有王丞相坐镇,王氏众人虽也有几个有小心思的,但总体来说,还算稳当。人主不能不算计臣大欺君,一旦王丞相故去,王氏势力盘根错节,若有不轨之心,着实是个麻烦。萧德文势必压不住,但等他即位,便有新的外戚,新旧不相容,正好能平衡,再来,到时七娘也该比如今更为老辣,让她去收拢部分王氏势力,应当不是难事。德文是小辈,与七娘并无冲突,但若换了晋王这等心怀鬼胎之辈,七娘便未必肯为他弹压外戚。如此,连权臣坐大的苗头也给扼杀了。

    想的十分美好。但施行却不易。皇帝自是晓得其中艰难,他也没想过一蹴而就,他打算春风化雨,潜移默化着来,还有诸王,也要让他们认命,保一条性命,留一生富贵,也不能怪他这个做父亲的狠心。朝堂之事,转瞬即变,慢慢施行上几年,足够沧海变桑田了。

    皇帝只盼上苍能多与他几年寿数,让他安排好这些事。

    圣心既有成算,处理政务之事势必便会有所偏向。待到秋季时,赵王便隐约察觉,他行事之时,似乎有些凝滞,不如往日那般顺畅了,不过这点凝滞不那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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