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这场舞会竟然热闹极了。
    除了本地的乡绅们,还从城里和隔壁镇上来了许多体面人,只看梅里顿街上的各式各样的马车就知道了。马车太多,把公共会堂的门前都堵住了。治安官只好叫人引路往街角的车马行去,梅里顿的小车马店倒因此小赚了一笔。
    班纳特一家到的不早不晚。班纳特太太看到那些豪华马车,甚至有的还镶刻着家徽,可惜的眼都红了。她悔不该听信丈夫的话,叫两个适龄的女儿打扮的平平无奇的来了。若是莉齐拿出妆扮玛丽的劲儿,今天晚上自家的姑娘必然是整个舞会的中心,多好的机会哪!
    达西先生身穿双排扣黑色夫拉克,长长的后摆直到膝盖,夫拉克的大翻领露出层层叠叠的刺绣领口,袖口处也是同样层叠的木耳边装饰,浅色紧身裤的裤脚收进皮靴里。
    他头戴一顶高筒、圆柱形的帽子,黑色面具下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起来,达西先生见这么多鱼龙混杂的人,真有点后悔了。
    宾利小姐挽着她哥哥的手臂,挑剔的打量会场,勉强同意宾利所说的盛大。
    是的,这位小姐总是这么善变,在得知达西先生同意陪兄长参加假面舞会后,她就改变了主意,并特地定做了一套新礼服,这套礼服类似于前些年法国流行的繁复精致的洛可可风,金丝银线、细腰裙撑,越发显得她身姿曼妙。遗憾的是他们的姐姐姐夫,赫斯特夫妇没能与他们一块参加。
    这倒并不显得突兀,梅里顿假面舞会虽然要求人们正装,却不会苛刻到管衣服的样式。若果真如此,那就失去了假面舞会的意义啦。
    舞会正式开始时,会堂里满是新奇打扮的小姐和先生们,令人目眩神迷。班纳特姐妹在里面反而有些异类,她们实在太平常朴素了些。
    伊丽莎白对简低声说:“简,我们到角落里坐一会吧?”
    伊丽莎白眼看一位打扮成黑色准男爵·海盗·罗伯茨的先生和妆扮成法国艳后·七年前刚上断头台·玛丽王后的女士欢快的跳起了舞,这位女士的头发比舞伴三角帽上竖起的鸵鸟翎毛还高,缀满了珠宝花朵和所有能装饰在头上的饰品。
    她们无意在这种场合恣意玩乐,便想找个角落坐下,伊丽莎白和简都认为能从一旁观看这些释放天性的群魔乱舞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而一旁,打扮成宫廷贵族小姐的宾利小姐很快被男士邀请。
    一位声音低沉、身材健壮的男士对宾利先生说:“先生,我可以邀请这位小姐跳舞吗?”
    又彬彬有礼的对宾利小姐微微欠身:“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您共舞?”
    宾利小姐欣喜于自己的魅力,又不想和这个陌生人跳第一支舞,她看向达西,但达西冷冰冰的毫无表示。
    宾利先生支持妹妹尽兴的玩乐,他也看好了准备邀请的舞伴——一位金发的妆扮成莎翁歌剧里朱丽叶形象的小姐。
    宾利小姐有心在达西先生面前炫耀自己的吸引力,便欣然接受了那位先生的邀请。可她忘了这不是以往那种普通的场合,但等她尽情的跳完一支舞后,就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达西先生的踪迹。
    一个视角开阔的角落,简和伊丽莎白发现了这个绝佳的观众位置,可惜的是已经被一位先生捷足先登了。这可不打紧:那位先生跟块木头似的,除了那条紧身裤,浑身又黑漆漆的,伊丽莎白想了一圈,又询问过简,确定这不是梅里顿的熟人,那她们也就不介意坐在他隔壁了。
    伊丽莎白余光瞟到那位先生的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面具下她调皮的皱皱鼻子,越发愿意坐在这个陌生人近旁了。
    “唰!”伊丽莎白打开折扇,半透明的丝绸扇面上绣着火红的曼珠沙华,细细的丝线勾勒出一丛触目惊心的冥界之花。
    简也打开伊丽莎白方才塞给她的折扇,这把上面是纯洁的百合。
    “我以为你喜欢玫瑰?”简小声说。
    “不,我喜欢荷花、牡丹和梅。”伊丽莎白回答,“可商店里只有这两把伏手的扇子,我只能买下来。事实上,除了够结实、够疼之外,这两把折扇并没什么别的好处。”做工不精细,大骨上铁质的玫瑰藤装饰与扇面并不和谐,而且这把曼珠沙华的很不适合淑女们拿在手里。伊丽莎白相中的只有扇骨,本打算有空的时候自己做一幅扇面换上,好能在舞会上拿得出手。
    伊丽莎白用折扇挡住嘴,妖艳的花朵衬地她也变得像个迷惑人的女妖。
    达西先生再想不到竟有这样的缘分,旁边那位小姐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
    “我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舞会,还蛮有意思。人们装扮成各种模样,就算只在一旁猜测他们扮成的是谁,就够我们消磨整场舞会了。”简笑道。
    伊丽莎白小声笑起来:“亲爱的,你太老实啦。这种舞会可不是为了展示装扮的,重点在于可以不守规矩!就算你知道面具下是谁,也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就算国王也在舞池里,只要他带着面具,那么就是地位卑微的女演员也可以邀请他共舞,完全不必顾忌是不是有资格和国王共舞。”
    简也学她用百合折扇挡住嘴,“我们的规矩是太多了点。男宾不能邀请陌生女士跳舞,身份高的不能轻易邀请身份低的人……有时候这些规矩真是尴尬又烦人——我之前有一次参加的舞会,女宾客本就多于男宾,有的男士还故意拒绝别人给他介绍认识女士,以此来名正言顺的不和她们跳舞,好几位女士只好干坐了一整场,难堪极了。”
    “那绝不包括你,亲爱的简,你肯定被人包围着的。男士们都渴望得到你的青睐,能跟你共舞一曲。”她妹妹说,“但你说的对。如果换成我,我必定不会给那些拒绝认识我的先生们第二次机会!那些故意给女士难堪的先生,或者自视过高,或者欲擒故纵,或者种种理由……我不愿体谅他们,因为不仅先生们在意脸面,小姐们也同样有自尊。我尊重爱护我自己,便要远离轻贱看低我的人。”
    姐姐点头:“讨好和忍耐,不会使对你高傲的人弯下腰,只会令他们更看不起人。”
    伊丽莎白唰的一下合拢折扇,轻轻用扇骨给姐姐鼓掌。简真的不同了,比起傻白甜的美人,她更喜欢这个渐渐‘深知黑暗’,却始终‘心向光明’的姐姐。
    ……
    达西先生一边不绅士的竖起耳朵听两位姑娘说话,一边被身边小姐出人意料的举动惊得心头一跳。偏他心里还觉得这种称不上淑女的动作洒脱好看的很。
    “您好,先生,我可以请您身边这位小姐跳舞吗?”
    或许是他们坐的近了点,一位来宾误以为伊丽莎白姐妹和达西是一起的,他被开在暗夜角落里的死亡之花迷了眼,便鼓起勇气穿过舞池到这个小天地里邀请。
    达西先生沉沉的目光吓了这位先生一跳。他心里正忐忑,这个角落和喧嚣的舞池就像被什么无形隔开似的,而相中的曼珠沙华小姐的男伴也吓人的很。
    伊丽莎白一愣,明白邀请的这位先生误会了,但她无意解释什么,只换成左手利落的打开折扇,摇动着扇子——意思是“你不要向我献殷勤。”
    感谢淑女们这些约定俗成的扇语。这位倾慕者沮丧的离开,他的肩膀都低垂了下去,看来打击不小。有注意到这里的先生们纷纷移开目光,随后的一小段时间,都没人再来碰钉子。
    简倒有些可惜,她见邀请莉齐的先生身材挺拔,步态也优雅,又看的懂扇语,显然是位绅士,“莉齐,别担心我,我肯定不会乱跑,就坐在这儿。”
    她鼓励妹妹:“你去跳舞吧,别错过时机。要知道在你正式进入社交界前,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你可以大大方方的玩一回。”
    达西先生记住了姑娘的名字,暗自猜测是伊丽莎白的昵称,还是就叫莉齐。
    伊丽莎白并不知道隔壁绅士的小心思,她也并不向往舞池。但简十分坚持,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妹妹尽情跳舞的机会。简不停的劝她,不要错过这样浪漫而自由的好时光。
    “我并不想……”
    简打断她,“没有姑娘会不喜欢跳舞,尤其是还没正式进入社交的小姐,只会更加好奇。我十六岁之前,每天都在期盼能在舞池里旋转一次。”
    “我……”
    “亲爱的莉齐,我保证,一定会拒绝别人,像你说的,如果有人纠缠不休,我就用折扇打他!”简用另一只手摸摸头发,她已经被梅里顿的好几位小伙子认出来了,在邀请莉齐的先生出现之前,已经有几波人来邀请她,出于谨慎,简并未答应。
    尤其里面有两位先生,简也没认出来是谁,可他们明显是认出她的,这叫简和伊丽莎白都提高了警惕:年轻的姑娘们往往用时尚漂亮的服饰来抬高身价,可今天班纳特姐妹打扮的可说朴实无华。舞池里的男宾邀请舞伴大都青睐那些扮相漂亮华贵的女宾,这才是正理儿,那两位眼生的先生却并非如此,不得不叫人怀疑他们是别有用心者,或者干脆是亚特伍德家的儿子。
    “你看满都是得体富贵的小姐,纵然有那种人,也会另寻目标。”简隐晦的说,“你看先前那几位先生,都没有纠缠。”
    “好莉齐,你陪我坐一整晚,真叫愧疚的慌。”
    “我是姐姐,本该我来保护你……相信我好吗,莉齐?”
    在伊丽莎白也撑不住的时候,她身边那位暗搓搓的绅士适时的站起身,优雅的邀请:“这位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简用折扇挡住惊讶的小.嘴,兴奋的用手指一个劲的戳妹妹,给她使眼色,命令她答应。
    伊丽莎白其实更倾向于这位先生是被她们姐妹的嗡嗡的说话声烦的受不了啦,才起身邀请。但碍于姐姐,她只好拿出仪态,优雅的点头应允。
    时机掐的正好,乐队们竟然奏起了圆舞曲的节奏。
    圆舞曲,或是像法国人那样称之为华尔兹,是被保守的英国人深恶痛绝的一种新流行舞曲,有人谩骂称其为“法国下流舞曲”。有人投稿给泰晤士报,批判说:“看到这种四肢纠缠、身体紧靠的色情舞,看到英国妇女与众不同的庄重、含蓄的优良传统遭到如此严重的歪曲,真叫人够受了……我们的姐妹和妻子被陌生人抓住,遭到任意拥抱,围着一个小小的房间慢跑……”可这丝毫不能扑灭人们的热情,比起刻板拘谨小步舞和其他宫廷舞需得掌握大量复杂的花样,这种舒展轻快、飘逸洒脱又简单易学的华尔兹还是迅速流行起来。就连皇室宫廷舞会,也有了它的身影。
    英挺的绅士轻轻搂住淑女纤细的腰,迈着梦幻的舞步滑进舞池。
    达西先生博闻强记,见过几次之后就记住了这舞步,这还是他头一次实践。绅士先生私以为相比小步舞和加伏特舞,华尔兹虽不庄重,却胜在好掌握。
    他的耳根都红透了。
    伊丽莎白挺擅长这种经久不衰的舞曲,她觉察到舞伴先生的僵硬。
    ‘这是位害羞的先生。’她想,‘那么高大,却如此害羞。’
    鉴于这位先生极有绅士风度,伊丽莎白善解人意的想帮他缓解紧张,于是首先攀谈起来。
    达西先生心里喜悦,便说:“……请原谅我未经同意就听到两位小姐的谈话,请问是莉齐小姐,对吗?”
    伊丽莎白觉得称呼昵称有点过于亲近,但也没费力说明:这场舞会之后,陌生人之间再不会有交际,何必多费口舌呢?
    她点点头,达西先生想了想,便请莉齐小姐称呼他“威廉先生”。
    他本来想请她称呼“费兹威廉”,但费兹威廉属于一位英格兰着名大公爵的姓氏,达西的母亲出身亨利伯爵府,而亨利伯爵府上一代的女主人是费兹威廉公爵的长女,也就是达西的外祖母出身十分高贵。于是达西的舅舅和母亲都将显赫的母姓作为儿子的名字:菲兹威廉·亨利和费兹威廉·达西。(注)
    费兹威廉还有另一重意思,就是威廉之子,可巧的是老达西先生就名为威廉,所以达西先生小时候常被母亲抱在怀里称做“妈妈的小威廉”。达西先生冷硬的外表下深深藏起来一颗柔软的心,于是他鬼使神差的请他的神奇小姐称呼自己“威廉”。
    事实上,整个大不列颠,威廉这个明知普通极了,伊丽莎白丝毫没放到心上。她只尽职尽责的与这位先生交谈,以求能顺畅的跳完这曲舞。
    ‘威廉先生是位绅士!’伊丽莎白想。她分明瞟见舞池里有男宾借这曲热情的圆舞曲,不规矩的做些小动作,而自己的舞伴始终拘谨,能感觉出来他在小心翼翼的不贴紧自己,体贴风度极了。
    兴许是主导舞会的梅里顿的先生们也看到舞池里暗地里发生的小乱象,整场假面舞会只奏响了这一次华尔兹的旋律。
    不少先生、小姐都意犹未尽,可乐队得到吩咐,再不肯冒失了。
    达西先生不能更心满意足,他回到角落里还觉得有一股馨香始终萦绕在鼻间,叫他忍不住眩晕。
    感觉眩晕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宾利先生在这首舞曲中已经第二次踩到女伴的脚了。他的舞伴都愤怒的要抛弃他了,这位迟钝的先生还在神游天外,毫不自知。
    宾利先生只疑心自己看错了,可那分明是他的挚友。
    但古板骄傲的达西会跳热情亲密的华尔兹吗?
    他不敢置信。
    “天,我觉得有些目眩。”
    “正巧,我也这么觉得。”他的舞伴冷冰冰的回答说,“不如我们先歇歇吧。”
    说完,就抛下他走出舞池。
    可怜的宾利先生呆若木鸡,愣在舞池中心。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看在加更的份上,小天使们收了鱼的专栏吧。
    注:菲兹威廉和费兹威廉,其实都是fitzwilliam的翻译,字不同而已,但鱼怕自己写混了,特意选了两种译法。
    “看到这种四肢纠缠、身体紧靠的色情舞,看到英国妇女与众不同的庄重、含蓄的优良传统遭到如此严重的歪曲,真叫人够受了……我们的姐妹和妻子被陌生人抓住,遭到任意拥抱,围着一个小小的房间慢跑……”——引自百度百科·华尔兹,确实是当时报业批判谩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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