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黄昏来到义州与赵率教合兵,林丹汗早不知撤哪里去了。
    代善还跟在后面,双方距离十里在大凌河边立营,辎重都在爬犁上,明军变慢了,但女真也没有一口吃掉的实力。
    正月十九,明军继续后撤,通过鞑靼人守着的五台沟,来到林丹汗之前立营的清河,这时才得知消息,鞑靼人在宝山立营,大汗希望林都督别撤了,对士气不利,明蒙联军至少应该与追击的女真人打一场。
    说的好有道理,那就干一架。
    可惜代善没给机会,义州就没追击。
    正月二十,明军又开始后撤,来到泉阳河畔,距离林丹汗所谓的立营地宝山也就七八十里。
    此地已是医巫闾山北端,草原边沿,真的不需要再退了,传出去没脸见人了。
    自此,明军一股脑‘溃退’三百里,距离锦州快马一日半行程,可以说‘兵败如山倒’。
    但同时也收到了辽西大山里留守斥候的消息,女真大军只留下不到两万人留守锦州,其余人浩浩荡荡去往辽西。
    林威差点高兴得蹦起来,吃了个亏,比演一场效果还好,努尔哈赤的军事行为完全受战略目的牵制,他越聪明、越理智,越会进入固定思维陷阱。
    玩一场能让老东西彻底放心,这就够了,他大概认为察哈尔此刻丝毫没有作战能力,被困在草原内。
    殊不知老子大方的很,给鞑靼人的粮草比自己留下的还多,他们不仅没有被喀尔喀牧民拖住,还多出两万新兵,具备了奔袭能力。
    林丹汗若还在宝山,老子就把眼珠子抠出来。
    哈哈,去吧,两位大汗去各自实现你们一统天下的伟大理想吧,老子偷家去了。
    同一时间,丁绍轼带着一队属官,由一千人护卫绕行辽西大山,来到宁远城下。
    宁远作为辽西中部大城,被人不约而同称为兵堡,并不是因为驻军原因,而是因为这座城池修建的方位和构造,让人一看就明白坚不可摧。
    矩形城池既不是传统的正南正北,也不是沿着辽西走廊方向的东西结构,像一个插在路中央的铁蒺藜,不当不正,用城池的两角迎接辽西驿道,另两角指向大山大海。
    孙承宗和袁崇焕用了三年时间,把宁远打造成一个刺猬,城墙又是山字形,像一个四面獠牙的猛兽,攻城时敌军会被分割成数块,任何一处都会三面接敌,整座城池没有弱点。
    城墙上大小火炮百多门,除了强攻,别无门路。
    此刻的宁远城只有南门能进出,另外三个城门被堵死了,丁绍轼自北而来,绕着城墙转了半圈,琢磨一会怎么‘夺权’好看一点。
    没错,林威给他的任务是决不能让袁崇焕出头,按照林大爷的话说,此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自负,一旦靠宁远大功巡抚关外,手下大将、顶头经略都会被他‘驱使’,朝廷若‘百依百顺’,结果必然是害人害己、自掘坟墓。
    为了丁绍轼能明白袁崇焕的利弊,林威还特意强调,袁崇焕有深刻的‘门党门阀’观念,反应在军事上就是唐代藩镇式的军阀,抢权揽权会成为他第一要务,面对国战简直是灾难。
    好吧,丁大人信了,袁崇焕座师韩爌、门师孙承宗,均是东林大佬、阁臣,有门党之别很正常,而且他一直擅自截留松锦退下来的大军,僭越行为明显,不听话就论罪。
    次辅抢一个七品兵备道的权不合理,但有林威的总理官大印,让金启倧顶一顶就行,金大人现在是蓟辽四品行军赞画、督粮参政,比袁崇焕品阶高多了。
    丁绍轼刚到城门口,就看到袁崇焕匆匆带着一堆守将而来,这里他是‘地主’,的确很威风。
    “下官宁远兵备道袁崇焕,恭迎丁大人。”
    丁绍轼认识袁崇焕,连马都没下,架子足够高,居高临下道,“元素辛苦了,宁远此刻将会成为前线,本官适逢其会,誓与城池共存亡。”
    “下官荣辱与共,誓死保护诸位大人安危,击退奴酋骄兵。”
    “呵呵,宁远此刻并非孤城,明蒙联军八万人在医巫闾山,双方必须相互配合,金启倧金大人是林都督任命的主官,此刻起一切军务由他代理,诸将归他节制,元素做好后勤辎重之事即可。”
    袁崇焕猛得抬头,丁绍轼已驱马前行,飘来淡淡的一句话,“金大人持有林都督御赐龙纹刀,权同尚方剑,元素领命吧。”
    后面的金启倧此刻下马,对袁崇焕拱拱手,“元素见谅,这不是单纯的守城作战,包括宁远二十里外的觉华岛水师基地,金某都得同时节制,我们需要配合林都督完成对辽沈的攻掠。”
    袁崇焕一万个不情愿,他也是高第和林威共同节制的文官,军令当头,撒泼抢权可能会换来痛快一刀。
    但他又心有不甘,沉声说道,“觉华岛水师下官无法节制,林都督对辽沈攻掠是何意?”
    金启倧对他的表现很不满,又不想过多解释,抬头看一眼后面的几位将军,“何人是满桂?”
    袁崇焕身旁的大胡子将军立刻躬身,“末将宁远总兵,拜见金大人。”
    金启倧点点头,从马鞍边拿过一把金纹刀递给他,“金某名为主将,实则为了将军不受约束、全力作战。林都督有言,满桂忠肝义胆、忠勇绝伦,大战当前,以文御武是拖后腿行为,林都督特意让金某把龙纹刀借给满总兵,斩一切违令之人,宁远成败全在将军之手。”
    满桂刚刚还惊诧于‘上官’被掳权,突然自己又成为‘主将’,好处全在他身上,一时呆滞,但龙纹刀是御赐之物,哪敢推来推去,热血上涌猛得下跪,“末将万死不辞,必保宁远周全。”
    “很好,林都督还有一句话,宁远若防御过度,就是坑杀觉华岛水师,东虏一定会转而攻取觉华岛,岛上有水师战船和十万石粮食,是辽西夏季生存保障,为将要有大局观,要为大明而战,要为友军而战,一股劲与东虏在宁远攻防是顾头不顾腚的行为,觉华岛若失陷,宁远守将负有主要责任。”
    满桂彻底被突然而来的好处和责任击懵了,不知该如何说,金启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东虏大概两日后到,宁远城下多留几天,自然没时间去攻掠觉华岛。满总兵派人到觉华岛联系水师总兵,你无法节制,本官可以,丁大人可以。”
    满桂这才松了一口气,“末将立刻送信,金大人请。”
    几人虚请着绕过突然被架空的袁崇焕进入城内,没注意袁大人狠狠咬牙,两眼朝远处的觉华岛闪过一丝厉芒~
    发狠没用,他完全忘了,此刻的宁远城有一个‘超级阴谋家’,左光斗早看出了他内心的小盘算。
    …………
    注:袁崇焕此人一言难尽,落得和熊廷弼一样的下场,背后的深层逻辑完全相同。
    小说整体人设需要,但也并非作者故意黑化他,很多人对袁崇焕的行为充满不解,作者从权争角度说说,也许会明朗一点。
    袁崇焕和熊廷弼,实际均是‘窃取皇权、以善为饵、欺君罔上’之辈,天启和崇祯兄弟俩对他们不仅有国事失败之怨,还有皇帝被欺骗的私怒,结局在皇朝社会早已注定。
    大明朝的官都会经历三个过程,不得不斗、习惯斗、喜欢斗,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袁崇焕‘力挽狂澜’的背后,是对权力的扭曲追求。
    宁远大捷后,朝廷重新设立辽东巡抚,并以袁崇焕担任,加为兵部右侍郎(连升七级),但不久之后,他就逐渐骄横起来。
    与大将满桂闹不和,朝廷于是召满桂回朝,新任经略奏书请求留住满桂,结果袁崇焕又与经略闹不和。
    朝廷担心又来一次‘经抚不和’,于是将两人分开,经略督关内,袁崇焕守关外。
    这在讲究以文御武、上下尊卑的大明朝,二百年来也是独一份,就像前文所说,天启像对待熊廷弼一样,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
    若他规矩一点,也许能改变关外形势,可惜他很‘不规矩’,袁崇焕的种种行为直接影响朝堂权力斗争,天启被他害惨了。
    同年八月,努尔哈赤病死,袁崇焕竟然私自派遣使者前往吊唁,名为刺探虚实,实则相与皇太极议和,但袁崇焕议和并不是骨头软,恰恰相反,是他过于自负,想对女真用计,给他经营辽西练兵争取时间,结果与皇太极‘一拍即合’,给自己和明朝挖了个天坑。
    同年十月,袁崇焕‘中计’,开始恢复松锦和大凌河防线,又要耗费钱粮筑城,为此他还笼络魏忠贤派到辽西的属官,答应为他们请功。
    天启七年正月,皇太极和袁崇焕互相忽悠,议和换来辽西平静,东虏扭头渡鸭绿江征讨朝鲜。
    皇帝这时候已经顶不住压力了,面对辽东全是撂挑子的朝臣,尤其是蓟辽经略王之臣,天启出了个昏招,竟然把经略取消了,关内外尽属袁崇焕管理。
    乾坤独断,打破旧例,无人制衡袁崇焕。
    好吗?
    若袁崇焕快速(必须快)打败东虏,那的确好。
    可惜他没这样的本事。
    一个‘超级巡抚’出现了,独揽蓟辽、登莱、东江、以及水师大权,却在与东虏玩心眼、在一心巩固他的地位。
    任何人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情况出现。
    辽东需要天下税赋支持,从官场逻辑上讲,皇帝都没有这种权力,天启是通过魏忠贤短暂从文武大臣手中‘借’来的。
    借来的权力当然没有保质期!
    东虏渡过鸭绿江后,朝鲜和毛文龙同时向明廷告急,天启命袁崇焕攻击辽沈救援。
    袁崇焕在这时的表现是灾难级,以后的表现更是灾难中的灾难。
    他是派遣水军增援毛文龙,又派九千兵逼近三岔河,但出兵毫无作为,为了出兵而出兵,走了个过场,没有一点为大局牺牲的意思。
    朝鲜‘顺利’倒向东虏,与东虏一起进攻毛文龙,朝廷准备听毛文龙的死讯了,毛文龙却‘不给袁崇焕面子’,把粮草不济的东虏击败、击退,史称“丁卯之役”。
    同年五月,东虏从朝鲜退兵后,皇太极率兵直抵锦州。袁崇焕以宁远的兵力不能轻易调动为由,派精锐骑兵四千绕到大军后面,另派遣水军从东面进行牵制,这是挠痒痒,他又上奏请求边镇等地发兵。
    朝廷得配合呀,命山海关的满桂移驻出关,宣府总兵前移,蓟镇大军再次移驻山海,又调昌平、天津、保定的屯兵奔赴山海,传檄山西、河南、山东等地的守将整备好兵马听候调遣。
    咦?说好的辽东自训,不再调集全国兵马,怎么又来了?
    更搞笑的是,这是皇太极的一次军事试探,为的是巩固他的汗位,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六月后金军撤兵,明朝史称“宁锦大捷”。
    啊呸
    看出来了吧?袁崇焕‘挟持’朝廷调动了天下兵马,天启虽然为了朱明天下做出这些事,但触动了朝臣的根本利益,你一个关外的‘巡抚’,比首辅还牛,凭什么把全国的税赋都用了,凭什么把全国的战兵都调动了,朱明朝廷是你袁崇焕开的?那你倒是来个真正的大捷呀。
    ‘宁锦大捷’更像是袁崇焕和皇帝不得已制造的‘胜利’,被调动、被配合之人出钱出兵担责任,还得不到任何好处,这种权力场的反噬直接报应到了天启头上(弑君)。
    宁锦之战后,魏忠贤让他的党羽弹劾袁崇焕不救援锦州(天启在敲打他),‘论功行赏’时,只给袁崇焕加一级官阶。
    袁崇焕的表现让人喷血,他抛弃了对他掏心掏肺的皇帝(患病快嘎了),拍拍屁股辞官回乡,找了个‘流行’的借口—阉党掣肘。
    娘的,天启实在是没有替代人选、实在是驾崩了,否则袁崇焕早被‘传首九边’,也不会有后来的大灾难。
    到崇祯朝,他的表现更加灾难,可以说,袁崇焕代表了明朝士大夫权争对国事的终极影响:自我毁灭。
    万历朝前期,辽东将门被李成梁变成了军阀,但这些将门在万历朝后期只剩下余晖,早被文官拆烂了,到努尔哈赤占据辽沈,李成梁的影响已经是过去式了,此时再说辽东军阀来自李成梁就过分了。
    事实是:袁崇焕才是明朝灭亡时辽东军阀的缔造者。
    这是文官‘独镇’地方的天然优势和绝对弊端,比武将垄断更全面。
    关宁铁骑出自袁崇焕和祖大寿之手,这支军队的成分是无家可归、与东虏有私仇的辽民和鞑靼人。
    皇朝时代非单一族群的军队,都有强烈的个人属性、独立属性,加起来就是军阀属性,再有袁崇焕强烈的权力排他性,这支军队最终成了明朝的掘墓者。
    崇祯上台之初,东林再次掌权,袁崇焕又来了,他的表现与天启元年的熊廷弼一模一样。
    五年平辽张口就来,且与崇祯讲条件:五年内,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必须朝廷内外事事配合。
    此后的行为众所周知,编练关宁铁骑几乎成为他的‘私兵’。崇祯二年杀毛文龙(到现在史学家也不知道他发什么颠,没任何道理呀),辽东的问题本质就是失心,袁崇焕这个行为彻底让辽民不再把自己当明人,牵制东虏的东江悍勇后来全部成了东虏入关的大功臣。
    崇祯三年更牛逼,袁崇焕就像惯坏的孩子,后金从长城入关,他在勤王的路上故意拖延,对同僚指手画脚,向皇帝要权要饷…
    你一个蓟辽督师,手握大明最多、最强的战兵,不思报效皇恩,反而更像一个摄政王、一个要挟的土匪。
    自此,袁崇焕又把熊廷弼的灾难重演了一遍,彻底把大明朝最后一丝反击的底气抽空。
    崇祯此时终于明白皇兄天启当初的难处,你不死谁死?
    谁都拦不住,也不会有人拦,必须死。
    …………
    因为清朝的文字狱,导致明末历史文献混乱,袁崇焕的事,几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袁崇焕因行事和性格问题,让器重他的孙承宗大为震怒。诸多史学家持正看待,认为他功不可没,但也几乎同时认为,袁崇焕的死是自取灭亡。
    明末清初五大学者之一的朱舜水将袁崇焕称为“卖国贼”,徐石麒也认为袁崇焕表面上主战、实际是主和,甚至以擒杀毛文龙的方式取信于清廷。
    张廷玉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妄杀”,计六奇认为袁崇焕虽然死的冤,但是他列十二条罪状杀毛文龙,如同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杀岳飞。
    这些表述如果套一个权争的动机,袁都督行事乖张的逻辑一下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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