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沸腾开的机械声突然响起,闯入耳朵敲击已经昏昏欲睡的脑神经,蒸腾的热气漫溯开来,糅杂入额间的冷汗,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沉闷的茧里,不知过了多少无法丈量的春华,不知被时光掩埋了多久。
    我想起身倒一杯热水,腹部却生疼着又将身体重新扯回了床上。或许是忘关了的冷气,或许是那场看起来很美的太阳雨,总之是发烧了,皮肤和被褥黏成了一片般,软绵着将意识拖到海底。
    但还是只能摇晃着脑袋保持清醒,挣扎着起身倒水吃药。因为是一个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小时候有过几次生病后被家人照顾的记忆,那是怎样的温暖,怎样的触感,已经随着无数时日的未见而遗忘。我揉揉太阳穴,告诉自己不需回想,那些失去的想要倾注给谁,早已在国中毕业那晚的电话里就决定了。
    水杯的热度在指缝间徘徊,我端着杯子后知后觉想起药已经吃完了,必须再去买才行。又强迫自己裹上衣服,坐车到家附近没有的药店里去。
    拎着一袋子药慢吞吞挪过便利店时,突然想到专门削烤肠的小刀坏了,之前的便当周防曾说烤肠味道还行,又挪进便利店买小刀。
    手指将陈列的商品拿起又放下,发烧的脑袋早已不控制的朝那个赤红色身影绕去,这是无意识的本能,当我不做思考时他就会自动在我脑中做屏保。
    而等我挑好了小刀时,那个原本规矩待在脑子里的人也跳进了眼帘。
    看来烧得不清啊,都出现幻觉了……我傻笑的盯着眼前栩栩如生的幻觉一阵,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对啊!这是真的周防!反应过来的同时也慌张蹲下了身,隐在一排排货架间,揉揉眼睛再探出头去偷看。
    真的是周防,随着低头而划过耳廓的红发,沿着鬓角露出好看的下颌线条,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个打火机。他轻抬手腕将那个银色的小东西抛起,又接住,拇指划动盖子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像屋檐的风铃晃动。
    为什么?!那么多卖打火机的店你可真会挑啊!平时想偶遇你想破了头都遇不到,偏偏现在……我在心里泪奔着,往旁边陈列的镜子看了一眼,不忍直视的回头。
    生病在床上蜷了几天,没有清洗的头发乱成杂草,没有化妆的脸上寡黄如蜡,苍白干燥的嘴唇,因实在没精力换衣服来买药,上身怕着凉套了件羽绒服,下身则是方便走动的运动裤,完全可以进击选丑大赛总决赛了!
    比遇见周防前的自己还糟糕,那时的自己对于漂亮时尚也毫无概念,不在意别人眼里的美丑,但遇到周防后便缠着国中的友人教自己穿着打扮,要求自己在他面前要是最好的形象,现在则从头到尾一副逃难的模样。
    我缩在货架下不敢起身,每个女孩一定都不希望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丑的时候,于是跟着他移动的脚步移动,玩起了单人的捉迷藏。
    还好,他没有挑选太久便去付账了,我也免去了被人当小偷的嫌疑,可以直起身远远的看他。看着他拿出烟盒在指尖挑动着出门,我忍着肚子的疼痛准备快点付账回家。
    透过玻璃门还可以看见他离去的侧影,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只香烟,要点火那打火机却拨弄了半天都没起火星,他转个方向,又回来了。
    我大骇,连忙回头缩起肩往边上挪两步,心里催促着店员快一点、在他进来前让我逃出去啊!
    一定是把我的心声听错了,店员补钱的动作像按了慢放键,一块一块数得我抓狂。
    「喂,帮我换个。」
    脚步声在身后站定,似乎因为太邋遢,他也没认出我的背影。不顾我又庆幸又心酸的心情,店员做出了让我稍等的手势就要去找打火机。
    「不用补了!」
    比考试作弊时监考官停了在身边还慌张,我一把抓起小刀塞进装药的袋子里便转身逃,然而,似乎世界想教会我做事要有条理一样,袋子就被胡乱塞入的小刀划破了一个口,药瓶挨个掉出,与瓷砖连续碰撞的声音呼唤大家往这儿看,然后狼藉的滚了一地。
    其中一个稳稳当当撞上周防的鞋,弹了回来,我埋头蹲在地上拾着,迫切地因为想要在便利店找出个时光机倒回去。
    果然,这么大动静后,周防把注意力放到了我身上,而我顶着鸡窝般的头发、穿着不合时节的羽绒服和老式运动裤蹲在他脚边。怎么所有窘迫的事都在他面前发生了!
    他还是认出我唤出了我的名字,不用抬头也可以想象他好看的唇在张合间露出白色牙齿的样子,叫唤我的声线一直那么好听。
    无处可逃,我含糊的应了一声,眼珠四处转动着没有降落点,只盼看到个能让我钻进去的地缝,因羞耻而涨红的脸在苍白、寡黄之间变得五彩缤纷,心里的小人直撞墙。
    直到起身拿取新袋子时我都埋着头,将沧桑憔悴的脸掩住,却在他递过一个药瓶时下意识抬了头,没料到我这副模样的他也顿了下,露出些微困惑。
    他会觉得我丑么……羞耻的无法探究下去,我一边假装平常的和他打招呼:「好巧啊,居然这里碰呢……」,一边往门口退:「那、那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哦。」
    他在身后又唤了我一声,还没理清状况,而我全当没听到的加快脚步。拜托,快忘了我现在滑稽的样子吧!
    才看到对面的车站,我迫不及待一脚踏上公路,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离地,就被拽住胳膊,狠狠拉了回来,同时一辆货车也从我刚才的位置疾驰而过,带着地面石子被碾压碎的咯吱声。
    是周防,他一手拽着没有注意红灯的我,一手将烟从唇边拿下:「想死啊。」
    没力气回嘴,我的脑袋在刚才的拉扯中更加晕眩,脚下像踩了棉花,踉跄了一下被他拽着胳膊的手提起站稳。注意到我不对劲,他也皱皱眉:「生病了?」
    「嗯,只是头有点晕而已,已经没事了,我回家后很快就恢复了……」我不自然的伸手拉了拉衣摆,还是没好意思再让他看我的样子,想挣脱他离开。
    而他抓在我胳膊的右手却没打算放开,牢牢抓住了我,支撑着我往前走。嘴里的烟在张合之间弥漫出,缭绕着迷蒙了他金色的眼,朝空中散去。
    周防他……是打算送我回去吧。那头鲜红的发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代替了太阳的温度,从心口扩散开来——他没有在意我狼狈的样子,他隐晦的霸道的温柔依旧。
    就像狭隘的青蛙守在井底,忘了他是将晨昏线无限延伸也够不到尽头的天空,能够接纳下所有。
    我妄图去猜,他所愿意承接的我的一切好与坏,是否也如诗人说过的“所爱之人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一般,不过天马行空的妄想。
    集中于他的注意力一放松,先反应过来的是腹部的痛楚,仿佛小孩子为之前忽略它而赌气一般,疼得更厉害了,咬着下唇勉强跟着走过马路,我终是用手按压着肚子弯下了腰。
    周防也停下脚步,松开了手,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思量停在我的头顶。
    「上来吧。」我听到他这么说,抬头看到那个背对我蹲下的背影,宽阔的肩头撒了秋日的流光,柔和了未央,肆意侵占上我心头。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尽管疼得倒抽冷气,还是不想因这种小病就倒下,即使逞能,也不要这么没用。
    ——因为他是强大的人,所以跟在他身边的我不可以这么弱。
    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强调的。
    「快点。」没理会我的逞强,他依旧蹲在前方,手臂搭在膝上垂下,手背上淡青色的经脉像河流分合开来。
    「我自己没问题的,又不是什么很重的病……」
    他「啧」的咂咂嘴,起了身,以为他放弃了,却是走到我面前,一手拉住我的臂膀,一手扯住我腰背的衣服,就将我毫不费力的扛到了他的肩上,索性决定用扛的送我回去。
    周防力气真的好大啊……但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被扛起来肚子已经不是痛的问题了,是翻搅着要因为头朝下而吐出来的问题了。
    我连忙求饶:「等等等……!我、我错了!快放我下来吧要吐了啊……」
    被放下来的我不敢再违背他,老实的站在一边,看他拿下香烟将烟头捏进手心熄灭。他一直喜欢用这个方式灭烟,刚开始好几次我都紧张他的手有没有烫伤,但除了黑色的烟灰,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好像他就是火焰本身,所以不会被火所灼烧。
    然后他如之前一样蹲下身,任我紧张兮兮的趴到他背上,将我背了起来。
    我看到商店的落地窗将我们倒映出来,他穿着黑色的衬衫,银色纽扣反着亮眼的光,夹杂于少年和男人间的青涩褪出成熟,背上却煞风景的依附着裹得像个笨熊的我,好像个丑陋的装饰品,本该让人驻足惊艳的模样也变得好笑起来。
    他的手插在裤袋里,让我的腿正好托在他的臂弯里,视而不见周围人的偷笑,走得自在好像没有背着人,我紧了紧搂住他肩膀的手,路面印上承载着两个人重量的脚印,一个个都点缀了我的生命。
    突然就升起了一股罪恶感,这样的我真的可以理所当然的待在他身边么?
    而他挺直的背却那么真实的紧贴着我因他而炙热的胸口,脉脉吻合的心跳,每一步都记录永生。
    回到我住的房子时,我的病已经好似自己痊愈了,其实被周防背上的那一刻,疼痛就在一点点的减缓,或许连同我身上的病菌们都在爱恋着他,所以才在感受到他的温度后自觉的停止了闹腾。
    而我也不敢告诉他,这好像骗人一样的病症,这副身体比我所知道的更狡猾更会耍赖啊……
    他环视了一下,没看到其他人在,淡淡地问:「一个人住?」
    「嗯……是啊……」他大概是想把我交给家里人照顾后就回去的吧。
    揉了揉后脖颈,原本站在玄关准备离开的周防,还是进来坐到了我旁边的沙发上。他把玩着那个打火机,显得百无聊赖,却没有走。青蓝色的火光跳动在他眼眸里,像瀚宇的星点。
    是怕我一个病号单独在家出事吧。突然就想对他放心的倾吐那些生锈的伤痕。
    一直不愿意让他人看到我的狼狈落魄,总是装出自己很幸福的样子,有同学来家里玩时,总是说「在国外的爸妈老是打电话让我也出国去陪他们,我觉得好麻烦啊」「他们每星期都会回来陪我,带很多东西回。」这样自欺欺人的话。都不知道自己是想维护些什么。
    但面对他,面对那片宽广无边的胸怀,就觉得什么都可以吐露,都能被他包容着收下。
    「国小毕业我就一个人住了,我父母啊,从国中开始就没有主动联系过我,还都在国外找到了新的家人呢!」
    不再担心被人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缺口而难堪,不再害怕在他面前是蓬头垢面的丑小鸭模样,不需要再维持那些本来就没有的东西。
    「是么。」他将手搭在沙发背上,拄在脸侧,没有安慰也没有不耐烦,只是这样听着。
    「超过分的对吧?不过也多亏如此,我才烧得一手好菜倒是了。」
    好像终于丢掉了一直被自己紧拽着不愿放的重物,我知道是因为有谁在身边,才能做到。
    没有过去强装笑颜、在同学离开后又盯着一个角落发呆的落寞。即使现在在抱怨着让自己落寞的事,却毫不勉强的就勾起了笑颜。可以笑着去谈论也不会有任何痛楚,可以笑着去释怀,笑着去遗忘。
    因为是他,所以国中时的爱也在一步步成长——他不是填补空洞的土壤,是我愿意挖出更多土壤,去种植的大树。
    看我的嘴毫不停歇的说了半天,脸上还尽是笑,终于说完后拿过杯子猛灌水,他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看来是不需要吃了吧。」
    被他发现我之前痛到要死不活的样子其实早没了,我闷笑着吐舌。虽然烧并没有退,但也因为心情的转变而恢复了精神。
    他慵懒的半眯起眼,魅金的眸子即使繁星也会沉沦,还是将药瓶抛进我怀里:「快点吃掉。」
    我老实接过,按食用书数着手里的药片,而他拿过了我的终端机,灵活的手指拨下了不知是谁的号,开口道:「有个病患大概吃不到饭,你过来看看。」
    「诶?」他说完就把终端机给我,我接过就听到了草薙哥的声音,「啊、我还好……嗯,已经吃过药了……」
    「要吃什么我给你带过来?还是我直接去你家做吧?」
    「没那么糟,我能做饭的,草薙哥你就别麻烦跑了……」
    那边的草薙哥还在说着要煲什么味的汤治病,周防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了。我举着终端机追过去,看他沉默着打开门,门外的光打亮他的轮廓,因逆光而暗黑的背影朝向那一大片晃眼的白,比电影里冲破黑暗的英雄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在那道门关起之前,我朝他喊:「周防……」
    他回头,寰宇间流淌桀骜与魄力的侧颜,再多时光游走,也无法忘记。
    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情感在膨胀,我想了想,摇摇头,只冲他笑:「路上小心啊。」
    ——因为那份情深,即使捧出肺腑也不足以表达了。
    谢谢你照顾这样狼狈的我。谢谢你救下那个还不相识的我,谢谢你给了我前进的目标,谢谢你教会我要活得毫无悔恨,谢谢你真心的对我敞开所有,谢谢你给予了我珍贵的同伴,谢谢你保护着缩在你身后的我,谢谢你在我迷茫时给了我最好的答案,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各种从未有过的感情。
    谢谢你,让我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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