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我是福壤

    福壤有一个秘密。

    谁也不能说的秘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在蹲在墙角,在洁白的装修墙壁上用力抠出一个小小的洞,然后对着那个洞说:嘘,我有一个秘密,谁也不能说的秘密,我把我的灵魂埋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森林里,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生命。

    嘘。

    那一年,北方大旱,田野裂,千里荒野,饿殍遍地,在一棵棵连叶子都被摘光的荒郊老树下,饥肠辘辘的农家人被逼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15岁的福壤蹲在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茫然无措地看着正前方背脊佝偻的父亲,父亲弯折而起的臂膀上托抱着一个小鼠崽似的孩子,那孩子因长久的饥饿,羸弱的四肢上只是瘦瘦地包裹着一层白皮,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无打采的松垮白布。

    福壤的心里按捺着烦躁与不安,他想站起身喊住父亲,又想闭上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深深凹陷下去的眼一扫到父亲肩膀上的孩子,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有些恐惧起来。

    “啊……”那孩子有气无力地趴在父亲肩膀上,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福壤,暗淡的眼珠子转了转,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声响。

    那声响听在福壤耳里,不远不近,飘飘渺渺,活像村中鬼话里寂寞幽怨的女鬼的叹息,叫人心悸。

    福壤发寒的后脖子,站起身,看向那孩子,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父亲似乎已经和来人谈好了价钱,正举着双手要将那孩子交出去。

    孩子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福壤脸上。

    福壤抿紧唇,青色的脸上僵得发白。

    买孩子的那个人已经从父亲手里接过小鼠崽,轻轻松松地把他往怀里一塞,福壤便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那双黑到发亮的眼睛。

    福壤跟着父亲往回走,日头正烈,耀得人眼前一片恍惚,父亲走在前头,一字一句地说:“咱们有了钱,去镇上换点米粮,糙米也行,实在不行,地瓜番薯总还能买上一两个,只要是能吃的……”说到后头,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福壤在心里慢慢帮父亲把话接下去。

    唯独不能吃人。

    自己不能吃人,所以就把捡回来的孩子卖给吃人的人贩子。

    福壤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了困惑,他想问问身前高大的男人,这样,难道就不是吃人了吗?

    父亲的停顿只是片刻的事情,他沿着干枯的河床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数着能买到的食粮,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大儿子,于是他回头,想问问他的意见。

    夕阳西下,宽阔的枯竭河床上,除了一道被拉长的扭曲影子外,再不见那沉默男孩的枯瘦身子。

    福壤随地捡了木棍子,猫一般尾随在那人身后,趁他没注意,一棍子敲了过去。

    买孩子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倒下。

    那只小鼠崽挣扎着从男人怀里爬出来,扬起尖尖细细的一张脸,要哭不哭地看着福壤。

    福壤俯身将他抱起来,略地用衣服一裹,转身就跑。

    福壤漫无目的地奔跑,他自觉自己抢了别人家的食物,这在这个饥荒的年代,是多么十恶不赦兼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他给自己判了死刑。

    执行死刑的处所,在村庄后头的巍巍山腹里。

    一日一夜,或者是几日几夜。

    福壤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高的山,他只知道,眼前的森林越来越暗,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稀薄,怀里的孩子越来越冰冷,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麻木。

    以及,越来越饿。

    是谁告诉自己,人的身体一旦饿到极致,便会失去知觉,于是你再也尝不到饥饿的滋味。

    仍然能清晰感受到饥饿的福壤驱使不动浑浊的大脑来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是吭哧吭哧喘着气,他的背再也挺不起来,怀里那个死去的孩子像一块沉重的铅,不吭不响的,便要压弯他的生命。

    实在走不动的福壤靠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紧了紧怀里的孩子,呼呼喘气。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你这么饿,为什么不吃他?”两条素白光洁的小腿从最低处的树干上垂荡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俏生生坐在壮的树干上,两手撑在树干上,身体大幅度俯倾下来。

    福壤半眯着眼,仰视头顶上的女孩。

    “喂,傻大个,你知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女孩的声音甜甜蜜蜜,故作老成的语调里难掩天真的无忧无虑。

    福壤慢慢将眼睛睁开,痴痴傻傻地看着那女孩。

    女孩的长发从肩上滑落,涤荡在空中,是最温柔的风声。

    如果可以,福壤宁愿自己的生命就此划上休止符,不要经历之后的相守相伴,不要经历此后的生死与共,更不要经历曾经的得到与未来的失去。

    如果生命可以结束在与这个女孩初逢的刹那,他是一个饿死的男孩,她是一个路过的女孩,那该多么完美。

    可是,福壤没有死,他仰着脑袋,看向女孩的眼神认真到忧伤,他用他嘎难听的声音对她说:“……我不能……吃……他。”

    “你宁愿饿死也不吃他吗?”

    福壤极缓极缓地摇着头,“……他……不应该……被吃……”

    “你难道不知道,一个活人的生命比起一个死人更有价值?你吃了他,你就能活,你可以走出这片林子,回到你的社会中,没有人知道你曾经吃掉过一个死掉的孩子,这些难道都不值得你吃掉他吗?”女孩顿了一下,轻轻笑道:“毕竟,他的身体,可是能救活你的命啊。”

    福壤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笨拙混乱的脑子里想不出合理的言辞来反驳她,于是他只是摇头,吃力艰难地摇头,然后紧紧抱住那个孩子,仿佛那只小鼠崽就是他出窍的灵魂,他不愿做行尸走,便永世不能将他舍弃。

    女孩见他不回应,浅浅淡淡地嗤笑了一声,收回自己的两条腿,斜倚在树干上,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

    半晌之后,那女孩再次开口,笑问道:“喂,傻大个,你喜欢过人吗?”

    “……没有。”

    “那你讨厌过什么人吗?”

    “……没……”

    “啧,那你见过北国的千里冰川吗?”

    “……没……”

    “南方四季如春的神仙小镇呢?”

    福壤回话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后来,他窄瘦的脸深深垂下,鼻尖喷薄出的热气再化不开初冬里最凉薄的一丝白雾。

    树干上闭着眼的女孩瘪起嘴角,清丽的眉头重重皱着,她狠狠地骂:“傻瓜!”

    福壤在森林深处接近水源的地方,为那孩子赤手挖了一个小坟。

    坟上无牌无碑,仓皇凄凉,像极了那可怜的孩子。

    女孩站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百无聊赖地踢飞一颗小石子,微微不耐地看着福壤慢慢拍实坟上的泥土。

    福壤拍得那么用心,好似安葬的不是一个死去的孩子,而是他尚在跳跃的灵魂。

    最后,那女孩烦了,她走过来,踢踢趴跪在地上的福壤,说:“傻大个,走了。”

    “哦。”福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不解地看向女孩,“我们去哪?”

    “天大地大,我爱去哪就去哪。”女孩撅着嘴,烦躁地往前走。

    “哦。”福壤赶紧跟上。

    福壤生在穷苦的赤贫农家,在知晓喜怒哀乐的含义之前,或者说,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明白了饥饿的痛苦,小时候他会哭,长大后,他知道哭是最无用的方法,为了节省力气,他再也不哭。

    但是他一直饿着,从未饱过。

    从无边无际轻飘飘的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因为没有感受到惯常的饥饿而迷茫。

    他问那女孩,我为什么不饿了?

    那女孩傲慢地斜睨着他,凶神恶煞般回道,因为你把我所有的干粮都吃光了!你饱了!

    原来这就是饱足。

    女孩在前头领路,走得又快又稳,福壤在后头跟得踉踉跄跄。

    “诶……”福壤终于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哑着声问那女孩,“为什么你要救我?”

    女孩头也不回地答:“因为我一个人太孤独。”

    “哦,”福壤又问:“那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女孩突然停下,回头狠瞪了他一眼,气势凌厉地说:“因为我要带你去见北国的冰川和南国的百花!一个连喜欢和讨厌都不曾体会过的人,枉来世间一趟!人活着,所要经历的痛苦远远不是简简单单的饿死就能抵消掉的,等你知道这世界上有比饿肚子更让你生不如死的事情时,你就会感谢我今天把你救了回来!”

    “哦……”福壤被她珠玉落地般伶俐的一长串话噎住,沉默半晌之后这才木头一般讷讷说道:“谢谢你哦。”

    “哼,不客气。”女孩傲慢地回头,脚下生风一般,继续走路。

    福壤在她身后,连滚带爬,吃力地跟随。

    作者有话要说:不许对番外砸臭**蛋和烂西红柿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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