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七和赵倩结伴前行,除了昨天那波同门厮杀以外,一路上他们再没遇上什么拦截。
    也不知道是人已被他杀光了,还是别人畏惧他的威势,反正这偌大的林子里,连鸟儿都没有一只。
    穿过这林子,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湖泊。
    这时候它已不知结冰多久,冻的结实,几乎能叫马儿在上面奔跑。
    “这湖大概是叫镜心湖吧,我听山脚下那些本地人说过的。”赵倩说道。
    “你倒是做了足够的情报工作。”
    任七点头,“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从这里到山顶,还要多久?”
    “那他们倒是没说,大概是因为对山顶感兴趣的人不多吧。”
    任七笑了一声,“又或者是只有最近才来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他看向湖面,广阔的湖面上立着一个亭子高出冰面一截。
    大概在有水的时候,这是一个湖心亭。
    而亭子里显然有一个人正立在那里。
    赵倩呼吸变得紧张起来,只觉得那人一眼便是麻烦的人物,而且是格外的麻烦。
    任七也有这种直觉,不过他仍呼吸稳定,只是用跟平常一样的步伐向着湖心亭走去。
    这时候双方离着两千步,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亭子里有个影子。
    等到路程过半,任七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人身高九尺,近乎与自己一样的高大,身边还放着一个长条包裹,似乎是包裹着一柄枪。
    赵倩也同样看到了,只是刚才她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低声问道:“这是你的相识吗?”
    “怎么,我就这样的遭人厌,以至于全天下的熟人,朋友,师兄弟都要来追杀我不成?”
    任七虽是这样笑,然而随着越发接近,他心里便也越清晰地察觉到,亭子里的人是谁了。
    北地枪圣白锈。
    世间有许多把弄长枪的能叫自己枪王,光是任七听过的便有很多名号,很多人。
    比如省城枪王,十三省枪王,北地枪王,南海枪王,林林总总,然而九州能称圣的,也当得上这个称号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北地枪圣白锈。
    他生得高大,又少年白头,所以别人总以为白锈是他的外号,然而这是真名。
    昔年,洋人沿着运河直上,攻打津门的时候,任七与他见过一面。
    那时候,白锈站在楼的外边,任七与众侍卫站在里头。
    即便洋人已打到了家门口,然而所有人都几乎只忙着自己的事情,白锈在追杀武林里的仇家,任七则在护卫着朝廷里的贵人。
    各做各的事。
    没人关心洋人的火炮推到了哪里,也不关心战争的局势。
    那时候海楼还是津门第一的酒楼,而不是几年后的一堆灰烬。
    任七在门里,拔刀与门外的白锈对峙。
    门内有白锈要杀的人,然而门内也有大内总管狄威坐镇,一时进不来。
    局势一触即发,双方都已耗尽了耐性,直到一声炮响近了。
    炮弹落在不远处一间屋子的时候,白锈终于转身,往码头上奔去,去迎击洋人。
    而任七一行人也掉头,却是为了离开津门,一路南下,避开洋人的锋铓。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面,然而已叫双方看清了对方的立场,并且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再不重合到一块。
    “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那个年纪便当上了大内统领,想想也知道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只觉得天底下任我闯荡,因此谁都看不上。”
    “也包括这北地枪圣白锈?”
    “不,他不是。”
    任七摇头,“那时候他恐怕就已入了通感境,我不是他一合之敌,只因为有狄威坐镇,又有众多大内高手协助,他才没有轻举妄动。
    所以我记着他,只想着哪天把他的脑袋摘下来。
    但那也是少年心情,过了这十几年,早把他给忘了。”
    “这么说,如今是故人重逢?”
    “故人重逢?”
    任七冷哼一声,“故人重逢应该是喜悦,然而我只觉得麻烦,所以这更应该叫做仇家见面。”
    说着话的时候,他们又已拉近了与白锈的距离,终于只剩下两百步。
    白锈从亭子里走出来,与任七双眼对视。
    同当年一样,岁月并没有叫这双眼睛黯淡,麻木下来,反而让白锈越发的英气勃发,如同那久经战阵打磨的长枪,越添锐气和英武。
    白锈似乎是在回应着昔年,那段武林最后的黄金岁月。
    任七却是只想着当下。
    “白锈,你也是收了仙都的好处,来对付我的?”
    “我确实是来对付你的,但没有收仙都的好处。”
    白锈手里拿着的那个长条包裹大概就是他的霸王枪,被他一手抓着,抵在地上。
    “那没有好处的事情你也肯干,你不是闲得无聊,便是脑袋发昏了。”
    “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处才能做的,任七。”
    白锈脸上颇为不屑,“我以为你叛出玉京之后,性情应该已有了转变,没想到还是跟之前差不多,同样的卑劣,可恶。”
    “你很了解我吗?”
    任七冷笑道:“按理说我们只在津门见过一面吧,在场的都有三个统领,还有狄威,你竟然记得住我?”
    “因为你的样貌跟过去并没有什么改变啊。”
    白锈淡淡说道:“而且你是六柄天下快剑的主人,金铸师当年打造这六柄快剑的时候,以君子六德来打造它们,希冀着它们能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剑士所用,建功立业,结果谁承想却落到了你的手里。
    真是叫宝剑蒙尘,也叫天下剑客羞耻啊!”
    任七对这套说法嗤之以鼻。
    “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剑只是剑,是杀人的工具而已,落到所谓君子的手里,它们便不用沾血了吗?都一样的,一样是杀人,怎么到有的人手里就是高贵,有的人手里就是堕落了呢?”
    “然而我未见过有人像你这样堕落的。”
    白锈似乎也来了火气,手背上青筋微微拱起。
    “在玉京,谁听了你任七的名字不是瑟瑟发抖?你去一趟江南,一路上杀的人头滚滚,哪天不杀人,哪天不叫别人家破人亡?
    朝廷要你抓十个白莲教,结果你能抓出几百个人来,连高不到腰间的小孩都是白莲教徒。
    巨侠郭开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许久,不问世事许久,结果你带着官兵围攻郭家堡三天三夜,把他全族老幼杀了个干净。
    依我看,你不是所谓尽忠职守,你只是因为有杀人的爱好而已。”
    赵倩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心里越发为任七鸣不平。
    “他们把许多的脏水都泼到你身上了。”“不。”
    任七摇头,“那些确实都是我做的。”
    赵倩默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尴尬地立在原地。
    “你既然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任七瞥了她一眼,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不止是好人会找仙都麻烦的,就是坏人,也会找仙都的麻烦。杀了恶人的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更凶恶的人。
    白锈一件事都没说错,也一件事都没栽赃捏造,我甚至比他所讲的还要坏的多,如果地狱有十八层,我死了一定在第十九层。”
    “怪不得你是九州第一钦犯了。”赵倩喃喃道。
    “这是当然的。”
    任七只是笑笑,“不是因为我武力如何,而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的恶人,如今你明白了吧?”
    白锈也不由笑了起来,冲赵倩摆摆手,“姑娘,顺着那条山脊往下走,两天便可以下山了,你无谓同这恶徒浪费青春啊。
    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忘了,只当做了一场噩梦就是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赵倩眼睛闪烁一下,却是突然说道:“好人不行。”
    “什么?”
    任七和白锈都不由一愣。
    然而赵倩没有开玩笑,她认真道:“好人不会帮我报仇,他只会像枪圣您一样,挡住那些想去仙都的人。
    坏人锱铢必报,好人隐忍退让,好像已成了定理,所以我不需要好人,只要坏人。
    因为好人是遵守规矩的,绝不会背叛世上的这些戒律和局限,他们同您一样,不可能与仙都为敌,也不会为我伸冤。”
    “我也不会。”任七强调道。
    “我知道。”
    赵倩莞尔,自顾自退到一边,只是等着任七。
    如此,任七和白锈便都已明白了她的心意。
    于是接下来便只是他们两个强者的对决。
    白锈,是北武林的神话,江湖中人的标杆。
    而且他在多年年前便已入了通感境,任七越发不敢小觑他。
    他拔出双剑,摆出一个子母架剑的架势,亦攻亦守。
    白锈也毫不轻敌,将包裹丢到一边,那通体银白长枪露面了——白雪霸王。
    只有枪头上的红缨格外的扎眼,叫人看着便要心惊肉跳起来。
    白锈将长枪抵在地上,一头在冰面上,另一头则在下巴底下。
    这架势有点像咏春中的六点半棍,看似呈守势,实际上却是隐藏着杀机。
    枪是百兵之王,加之白锈本就身高臂长,更是使这长枪客显得十分危险。
    大内禁宫很少有用长兵器的人,因为不管是杀人还是护卫,长兵器很多时候都不好用。
    因此任七少有的对阵长枪的经验,除了在北方跟一些人过招以外,便是在港岛和林虎过了几招。
    林虎手上沧州大枪比白锈的白雪霸王还要长出一半多去,在距离上已占尽了优势,然而真说起来,不管是威力还是架势,都是白锈要强的多。
    这不是因为白锈是实力高深莫测的大高手,而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道魂儿,一股不可捉摸的劲儿。
    恐怕林虎大概也是以白锈为偶像的,毕竟他们都是使用长枪的人。
    北地枪圣白锈,他正是北方武林的神话,天下枪客仰望的高山。
    任七与他对峙,手背罕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为他既激动,也难免有些紧张。
    白锈深吸一口气,视线只盯着枪头。
    到了他这个境界,只用耳朵便能“听”出任七的动向。
    因此他低头,既是保持着注意力,又是在积蓄着气势,只等爆发。
    任七当然知道,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等着白锈攻来。
    剑击,本来就是狭路相逢的艺术,不出剑,绝不是任七的风格。
    在一阵寒风吹过他的脸,叫汗毛微微竖起时,任七在冰面上滑出,一剑刺向白锈。
    白锈手腕一抖,抵在地上的枪头立即激射,往任七的面门射去。
    快如闪电,动若游龙,一挑一刺只是两个动作,却已在这过程中变化了几次,抖出几个枪。
    任七被这一枪拖延住脚步,不由地往后边跳出一步,避开锋芒。
    白锈再抖白雪霸王,又是一枪刺向任七的肩膀。
    任七一剑挡住长枪,同时滑步,另一剑去取白锈中路。
    白锈见状,使出枪法里极其简朴的“扫”,一下将任七的剑带偏。
    同时他把枪提回来,又是几个枪,枪枪夺命,虎虎生风。
    任七一时近不得身,两只手提着两柄剑,挥舞,格挡,盘旋。
    几个回合之后,双方分开。
    白锈显然有些惊喜。
    “北武林终于又有人入了通感境了。”
    旋即,他又感到遗憾:“可我没想到是你,任七。
    你贪图荣华富贵,谁付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便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杀人。
    为什么你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反而能踏破玄关,摸到三大密藏呢?”
    任七对他话语里的批评并不在意,只是淡淡道:“也许这是因为我变了呢?”
    “你变了?你有可能变好吗?”
    白锈变了架势,他踏出一脚,脚背弓起,将白雪霸王摆横,侧身对着任七,双眼虎视眈眈。
    “也许是我变得更坏了呢?”
    任七冷笑,将背上剩余的四柄剑用力一拍,那各色长剑旋即插进冰面之中,在日光底下,反射着日光,一时寒光闪闪,光华夺目。
    这危险的兵器,竟给人一种目眩神迷的陶醉感。
    别人有没有这种体悟,白锈不清楚。
    然而他确实是从中感受到了那特别的美感。
    与任七这一战,叫他早已不活络的热血再次涌动起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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