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里李家别院,听完谢县尊差来复命的小厮的禀报,李屿把手里名贵的越窑青瓷茶碗摔得粉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跪在地上的小厮一个劲地磕头,他可早听说这位相爷公子素有把人剁了喂狗的习惯,脸上满是魂不附体的恐惧。
    李家扬州别院的主人是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他跟了李林甫十几年,从一个小小幕僚到李家留守扬州的总管,也算有些资历,并不是很惧怕这位当年被自己抱过的小公子,不阴不阳地嘲讽道:“公子,你毕竟还年轻,咱李家虽然家大业大,也不可能当堂杖杀了那小鬼头,他可是余家傲的亲子。当年剑圣裴雯曾输了余家傲半招,许诺说谁敢杀余家傲独子,天涯海角,他定会亲手提剑夷其九族……”
    李屿微笑道:“看来张总管早就知道那少年余浪便是余家傲的独子,却不知为何,不曾提点本公子两句?是想让我李家被剑圣杀尽九族么?”
    张总管连称“不敢”,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张某对李家赤胆忠心,只是我很清楚,公子杀不死余浪。”
    “哦?”李屿脸上好奇之色甚浓,“我李屿在长安城的年轻一辈中也算是佼佼者,怎么就杀不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
    张总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随后一声叹息:“因为他是余家傲的儿子,我和老爷与那余家傲斗了十几年,从不曾占得半分便宜,虎父无犬子。”
    李屿不屑道:“那是你们无能,要不是余家傲短命,我倒想和他好好斗一斗!”
    说到这里李屿一肚子火反倒消散了一些,冲地上抖如筛糠的小厮挥了挥手:“回去告诉你家谢大人,这份人情李府记下了,尽量把张九龄的八名护卫在县衙大牢多关些时日,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小厮一字一句记下李屿的话,千恩万谢得出了李府。
    张总管进言道:“眼下公子可稍待几日,等到张九龄和余家人分开独自归乡的路上再动手。”
    “那可没劲透了,我就要在扬州城里宰掉张九龄,当年老子斗个鸡误了点事他都要抖落到陛下那儿去,害得我失了宠,到今天才是个太常寺少卿。荒郊野岭劫道杀人太没劲,杀人这事儿,衣锦夜行可就没劲了,就得轰轰烈烈。”
    张总管还想劝几句,被李屿森寒的眼神吓得欲言又止。
    要不是在扬州这地头得依赖你的人脉,老子早特么把你弄死了,还特么确信我杀不死余浪?这种话也就能骗骗我爹那种老糊涂,根本就是不拿我的死活当回事,我要杀了余浪,剑圣未必敢动我李家,毕竟深宫里还有两位大人物镇着,可我李屿的小命却必定保不住,妈的。李屿内心恨恨想了一会儿,转脸又笑嘻嘻地和张总管罗织杀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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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里,余家。
    余朝然把正厅里的杂物清空出去,摆下大小两张杨木桌子。
    张九龄和余朝然坐在大桌主位,李白、张巡、雷万春、余浪列席于两侧。
    小桌则留给了青青和宁雪两位姑娘。
    余朝然特意去得意楼找了一位大厨、两位传菜的小厮来招呼客人。得月楼毕竟曾经是余家的产业,余朝然对待伙计一向宽容,大家都念他的好,掌柜的二话没说就点头同意了。
    李白耐不住青青撒娇,加上溺爱孙女的张九龄点头,只得割爱分出一袋西域马奶酒给青青与宁雪同饮。余浪虽然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其实全副心神都落在宁雪的身上,他观察宁雪拿筷子的手势,爱吃哪些菜,脸上的表情,只希望能多看出一些故人的影子,很可惜,这个宁雪似乎真得只是个巧合,除了一张脸,她与余浪记忆里女友的习惯哪儿哪儿都对不上。
    青青则是暗自观察失魂落魄的余浪,暗想这呆子到底搭错了哪根筋,对这初见面的女子竟然这般着迷。
    几杯热酒、热菜落肚,酒桌上的气氛渐渐欢快起来。张九龄回忆起当年进京赶考的模样,捡了些有趣的经历讲给众人听,李白忙着插科打诨,自叹由于出身商籍,连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就连一贯沉默的张巡都凑热闹和大家讲起当探花郎时闹出的笑话,去吏部求缺的时候受到的冷眼与奚落。
    对这些经历最好奇的当属雷万春,他是武人出身,没正经练过几个字,纵是在关键的当口问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问题。
    “他娘的,早知道读书这么有劲老子还练什么武?”雷万春爽朗笑道。
    张九龄摇头:“老夫倒是觉得杨炯那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写得很好,一介书生即使做到首辅也有太多不自由,朝堂上有口蜜腹剑的小人,深宫里有大小太监给皇上灌迷魂汤,累。老夫若是有一身好武艺……”
    张巡问道:“张相担心的可是那安禄山?”
    “正是,当年他羽翼未丰,本是除掉他的大好时机,只可惜啊……”
    只可惜李林甫从中作梗。
    余浪在心底叹服老丞相的远见,同时心底暗自下定决心,等到自己实力足够,一定要想办法除掉那安禄山,此人是大唐祸乱的根源。
    雷万春一拍桌子:“老子虽然不当官,也看不惯那个鸟人,我在营州可亲眼见过他拿人头当酒壶用,虽说是死囚,能干出这种畜生行径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人。老丞相你且宽心,过几日我便去营州取他首级,为我大唐除去这祸害!”
    李白打了个酒嗝:“雷兄固然是英雄人物,却不是那胡人的敌手。不说他手下三十暗卫、五百铁甲死士,单以他个人的武力,放眼大唐恐怕也只有剑圣有十足把握除掉他了。只是剑圣这一级别的人物,绝不会轻易出手,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太多了。”
    雷万春暗自心惊:“太白兄这么说,难不成那安禄山的修为已经出了破虚境?不可能,我听说但凡能出破虚境的大修行者,必定心性淡泊,洞悉世间至理,那样一个蠢物,怎么可能……”
    余浪回忆起《玄元养气术》里对修行境界的区分,也大为骇异。修行分为三个阶段,一曰百炼,指的是引气入体藏于丹田之后,丹田有内息生灭;二曰游海,指的是丹田质变为气海,气海与天地灵气相勾连,渐成生生不息之势;三曰破虚,气海消散,可直接动用天地灵气而不需转存于气海;再往上《玄元养气术》的作者恐怕也没见识过,只叹“已为天人矣”。
    “能让见过的人都觉得蠢,何尝不是一种通达。况且他的道不是从清风明月里领悟出来的,而是从沙场征战中领悟出来的,几近于魔道。”李白的笑容里掺上了少有的颓丧。
    聊到这里,众人的情绪渐渐低落。
    倒是张巡率先站起身敬了张九龄一杯酒,郑重许诺:“我张巡今日立誓,有朝一日若安禄山反叛,我虽为一介书生,粉骨碎身也要拉起一支队伍磕掉他的牙齿,让他吞不下我大唐!”
    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语气也并不如何慷慨激昂,淡淡一句话却让场间众人不敢有丝毫轻视。
    张九龄举着酒杯的手也因激动而发颤:“小张探花,真无双国士也!”
    李太白也仰天大笑:“好气魄,今日能识得小张探花,是太白一生幸事。”
    雷万春则是伸出手拍了拍张巡的肩:“我雷某亦立重誓……我是粗人,编不出文绉绉的词句,这辈子,跟你混了!”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话一出口,就能让人深信不疑,做到或者死,没有别的可能。
    余浪瞄了一眼旁边桌上柔情微笑的宁雪,暗自叹息,自己的情敌怎么偏偏是这样无可指摘的英雄人物。
    同为女性,青青的心态却不一样,她更愿意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依附于某个英雄。
    端菜的小厮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惊恐地说道:“大厨,大厨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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