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两匹马来,原来是那田贵和黄四娘已经取了文书,去叶家打听之后,匆匆赶来柜坊。原来这柜坊的员外姓洪,恰好与这田贵相识。
    田贵见是熟人,便递上文书说道:
    “我家主人说过了,这金银开元,即刻就可兑换。”
    洪员外取了文书看过,满脸堆笑:
    “既有了王爷的文书,小的自然立刻兑换,否则只凭叶兄说话,却万万不敢收这金银开元。”
    将金银开元兑换成开元通宝,又取了存单,黄四娘见事情办完,就对叶友孝说道:
    “郡主吩咐,明日一早排演。”
    之后又与罗隐告辞,跟着田贵走了。
    罗隐见天色已晚,也告辞离去。不料没走多远,就望见一家酒肆,门头白底蓝边的旗旌上飘扬着“率酒坊”三个隶书大字。忽然想起叶友孝所说的那句“今宵酒醒何处”,不由心头一热,竟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
    他并不管小二招呼,自己展眼一看,却发现向内一桌居然是李晟珽在独饮。想了一下,就走了过去坐下:
    “李郎将如此雅兴,独饮独酌?”
    李晟珽抬眼见是罗隐,当即一愣,又见他大喇喇坐下,心想这酸秀才倒是不请自来,当下反问:
    “莫不成你来陪我?”
    罗隐淡淡一笑:“那有何难,若是李郎将请客,罗某定当奉陪。”
    李晟珽冷笑道:
    “说笑了。你昭谏先生也算是个大诗人。一顿酒钱,还不是区区小事?”
    罗隐不管他冷笑,只顾自己说道:
    “不然,不然,有人请酒和自己付账,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境界。”
    李晟珽见他坐实了自己请客,不由心头火起:
    “请情敌喝酒,某做不来。”
    罗隐这才明白,为什么李晟珽总是跟自己为难,他哈哈一笑:
    “实话告诉郎将,罗某自从知九娘的真实身份之后,早就决意退避三舍。情敌之说,令人殊为不解。”
    李晟珽听他这么说,不由有些半信半疑:
    “此话当真?”
    罗隐似乎早就算到他有此一问:
    “罗隐虽想一日看遍长安花,却不愿早早去喝孟婆汤。”
    李晟珽听他如此一说,心里石头放了下来,笑着用筷子指指罗隐:
    “罗兄,罗兄,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也罢,咱俩算是不打不相识,某便请你喝酒,也算是给罗兄赔礼。”
    他心中高兴,马上让小二添上一副碗筷,再炒两个菜来。小二刚走,就听见罗隐贱贱地问的:
    “不知郎将和李九娘子,是否已经共赴巫山?”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晟珽一下就急了:
    “罗兄要再这么调侃人,便请自家独饮,小弟告辞。”
    说着猛然站起身来,竟然是真要离席而去了。
    罗隐倒是安然不动:“郎将何必着急?莫非一言不合,便要告辞?其实我看郎将,倒也是英雄一世,只是过不了美人关啊。”
    听到被大诗人称为英雄,李晟珽又有些开心,便哼了一声坐了回来。
    这时店小二重新上了酒菜,罗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失声赞道:
    “真乃好酒!”
    李晟珽得意起来:
    “这率酒坊,乃是某最爱之处,酒味醇厚,甘美之余,仔细回味,这舌根竟然又有些微酸,沁入心脾,可谓回味无穷啊。饮下之后,浑身四肢百骸无不轻松。”
    说着还与罗隐碰杯,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李晟珽借着酒意就问:“罗兄,敢问若非你与九娘身份悬殊,是否也有春风一度之念?”
    罗隐却是大言不惭:
    “罗某也是赳赳男儿,怎会无此念头?只是当今女子,风流放荡居多,自命不凡居多,庸俗脂粉居多,世俗无赖居多,怨天尤人居多,薄情忘义居多!奈何,奈何啊。”
    李晟珽心中想道,没想到这罗隐,倒是精通人情世故。马上拍案称赞:
    “罗兄这六个居多,将天下女子种种媚俗概括无遗!佩服,佩服!小弟须得敬罗兄一杯!”
    喝光杯中的酒,看着李晟珽给自己酙酒,罗隐也产生了一个问题:
    “罗某固然不敢高攀九娘,但不知郎将又何以贼心不死?”
    李晟珽傲然一笑:“罗兄想来不知,吾乃肃宗爷爷八世孙,虽然如今并非炙手可热,然而毕竟不算高攀。”
    罗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是金枝玉叶啊。难怪,难怪……也罢,看在这顿酒的份上,在下便提点你一句。”
    李晟珽看着罗隐:“在下洗耳恭听。”
    罗隐笑着说:“郎将,既然人家李九娘是这等身份,既不要金钱,也不要地位,你如何能抱得美人归?”
    这正是李晟珽的极大憾事,虽然李九娘色艺双绝,但同时也有着郡主身份,李晟珽还真不敢造次。但是死缠烂打,对方却常常不假颜色,有时干脆让黄四娘出面驱赶。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直拖着。此刻听罗隐如此说话,当下就要翻脸:
    “罗兄莫不是消遣李某!”
    罗隐却不开口,只是顾着喝酒吃肉,李晟珽看着这张丑脸,忽然想到一件事:
    “九娘什么都不要,你总不至于让我去唱戏陪她吧?”
    罗隐这才点点头笑道:“嗯,孺子可教。”
    李晟珽却失望之极:“罗兄说些什么啊!那李九娘乃是京城名伶,若论唱戏,在下怎能陪她?”
    罗隐点了他一下:“你不能陪,为何那小厮却能陪?”
    听见罗隐提到叶友孝,李晟珽也好奇起来:“正要罗兄指教。”
    罗隐又喝了一杯酒,这才说道:“郎将莫急,在下今日陪友孝返回叶家棚子,一路上问了他备细,方知原来友孝新编了一个戏,叫什么《梁山伯》。”
    李晟珽也开始吃喝,边吃边听罗隐的下文。
    “郎将,那九娘果真是爱戏如命,竟然舍下身段,随寿王前往观看,之后更提出种种修改,现在他们排演的,就是按照九娘想法修改的新戏!”
    李晟珽没有说话。新戏这件事,下午李九娘已经提起过,只是唱戏这种事,跟自己毫无关系,简直无从置喙。现在听罗隐讲的真切,心中不禁又急又怒,可是却毫无办法。
    能够聊以自慰的,只能说那小厮年龄还小,该当不会是自己的情敌。只是自己,却好像更进不了李九娘的慧眼。
    看见李晟珽郁闷,罗隐笑了:
    “友孝说,起初是九娘来踢了他们棚子,他们就想与九娘分个高下。无奈九娘唱腔身段都已臻极点,他们便想了一个另辟蹊径的法子,编写一个新戏!”
    李晟珽心中一动,但又好像没什么主意,只好继续听罗隐上课。
    罗隐却忽然问道:“请问郎将,可否听闻过控鹤军?”
    李晟珽猛然想到:
    “罗兄是要让李某去控鹤军谋个差事?适才说到另辟蹊径,就是此意?”
    罗隐又喝了一杯酒才笑着说:
    “郎将以为呢?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终南捷径呢!来,喝酒。”
    李晟珽此时隐约看见了曙光,当即和罗隐干杯。
    罗隐用咀嚼食物时的那种含混声音说道:
    “郎将自然晓得,这控鹤军,自从天后朝以来,便是朝中的奇葩,床笫的花魁啊,哈哈。愚兄所见,这九娘,可是对什么事都好奇的紧。郎将若能在这控鹤军谋得一席之地,九娘好奇之下,难免便落入郎将彀中,那时候……是否如此?”
    随着罗隐的描述,李晟珽两眼冒光,好像已经看见那令人喷血的一幕。他摇摇头,真心佩服罗隐了:
    “哎呀,罗兄果然高才!的确韬略过人!小弟佩服。来来来,小弟敬罗兄一杯!”
    罗隐看到李晟珽开心,心里也甚是高兴。他之所以一心拉拢李晟珽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就是想在长安寻找一个帮手,为自己收获张惠的芳心出谋划策。此时看见目的达到,就叹了口气。
    李晟珽不解地看看罗隐:“兄台为何叹息?莫非心中还有不足?”
    罗隐笑道:“看着你很快就要心愿遂成,愚兄这里,反而有了几分嫉妒。”
    李晟珽很是不解:
    “此话从何而来?罗兄如此高才,一旦看上哪个小娘,不信不手到擒来。”
    罗隐撮着牙花子说:“就是这个娘子,甚为棘手。”
    李晟珽马上开始讲义气:“罗兄请讲,不论是哪家娘子,李某都定然为罗兄促成好事。”
    罗隐狡黠的目光投向李晟珽:
    “今日棚子中见了张惠夫人,罗某心中顿时……”
    话没说完,李晟珽已经一脸惊恐打断了他:
    “罗兄,罗兄,罗兄啊!若论其他人家,小弟定然尽力。唯独这沛郡王的夫人,真是老虎屁股,罗兄听我一句劝,万万不可起这念头啊。否则一旦事泄,罗兄大好头颅,只怕难保了。”
    罗隐冷笑一声:“那正好啊。罗某厌恶这颗头颅久矣!弃之何妨!”
    李晟珽端着酒杯的手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无法移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这种人,为了一个女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这……忽然想起罗隐自己说的话,当即问道:
    “罗兄适才教导,说世上女子有六个居多。现在却要为一娘子抛头颅?”
    罗隐有些不耐烦了:“贤弟敢是没有听清?罗某只说‘居多’,何曾说过所有!那张惠,恰就是个貌若天仙、肤如凝脂、身段婀娜、智慧聪颖、行止高雅且又能相夫教子的绝佳女娘!”
    李晟珽听得嘴里只剩下“受教”两个字,又掰着手指数了数,笑起来:
    “罗兄脱口又是六个长处!罗兄高才,小弟仰慕不尽!”连忙与罗隐碰杯。
    罗隐捻须一笑:“又是六个?倒可以称为女子六绝了。”
    李晟珽想了想:“前三绝,是天生的;后三绝都是个人修为,一个已经难得,三个都有,却哪里寻来!”
    罗隐点头:“所以愚兄,务必要将她擒来。”
    李晟珽连连点头,又摇了摇头:
    “罗兄,那可是撩虎须!张夫人虽是六绝,她身后那大虫却兜揽不得!”
    罗隐喝干酒,傲然回答:“若非六绝之女,怎当得罗隐这满腹锦绣!”说罢告辞离开,留下李晟珽一人目瞪口呆,既震惊于罗隐的豪迈爱情,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原来自己离李九娘,就差了一个罗隐!要是我也有罗隐这样的豪迈爱情,何愁那李九娘不乖乖就范?
    一边叫小儿过来结账,一边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混入控鹤军,然后找机会拿下这位高傲的郡主,为自己的前程铺下一块又厚又大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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