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奥托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堂,迎接他的是黑暗笼罩下的万籁俱寂,月牙孤高地悬在头顶正上方,却也不见得能为这黑乎乎的凡世撒下多少光芒。
    “奥托大……哼,那个老东西怎么说?”
    突如其来的声响把奥托吓了一跳,他的肩膀应激似的耸了耸,这才注意到眼前还站着个人。
    埃莉诺的称呼多少有些不敬,以女武神部队队长的身份,她应该尊称尼可拉斯为“主教大人”,以沙尼亚特家族长女的身份,她应该尊称尼可拉斯为“伯父”,不……不是伯父,她的养母萨布蕾丝同时也是尼可拉斯的妻子,她或许也应该称呼他为父亲。
    可事到如今,这个她本该恭恭敬敬面对的男人,在她口中也不过是个“老东西”罢了。
    若是以往,奥托一定会赶忙纠正她的称呼,免得被其余人听见……唔,就算没有外人在场,他或许也应当这么做,毕竟尼可拉斯是他的父亲,没有人会喜欢第三者在自己面前诋毁自己的父亲……但他现在并没有这个心情纠正了,诋毁就诋毁吧,哦,甚至不能称得上诋毁。
    可他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该怎样回答埃莉诺呢?
    将先前教堂中发生的一切完整复述给埃莉诺听?那未免太过冗长了,可要简短来说,又该如何将一切说清楚呢?
    “他……我……”
    奥托的嘴张开又闭合,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果然啊……”
    埃莉诺跟着长叹了一声。
    “应该说毫不意外吧,我之前看见卢卡那个老东西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不过,奥托,情况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卡莲真的……必须死么?”
    奥托无神地摇了摇头。
    “哦?事情有转机?”
    奥托无神地摇了摇头。
    “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埃莉诺不耐烦地哼了口气,她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与奥托面对面,两人的脸庞距离还不到一拳。
    奥托这才注意到另一件先前一直被选择性忽视的事——以往,埃莉诺都会尊敬地称呼他为“奥托大人”,然而这一次,并没有。
    或许,她作为第三者,也对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很失望吧……
    但越是这样,奥托便越觉得无力。
    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么?将孤独的他与整个世界连接到一起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卡莲。
    当他失去了卡莲之后,他也就等同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就如同现在这样,好像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早晨,她还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时刻,父亲忽视他,同伴讨厌他。
    可这一切不过是回到了事物应有的轨迹上,说到底,过去十年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意外得来的奖赏,如今就算全部失去,也没有什么。
    所以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肩膀将挡路的埃莉诺轻轻撞开,而后一步一步地,就着晦暗又飘忽地月光,向着囚禁卡莲的地牢走去。
    才走了两步,他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于是步子一拐,又转向了一个方向。
    他不甘心。不是不甘心于失去这一切,他只是觉得……
    算了,没必要说出来。
    “哼!”
    埃莉诺轻哼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奥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她重重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重又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沙尼亚特……沙尼亚特,说到底,这件事沙尼亚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坐看卡斯兰娜、阿波卡利斯和古堡议会斗个你死我活,毕竟沙尼亚特由于基因上的缺陷,在天命的存在感不能说很低吧……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说不定他们闹完了,都注意不到沙尼亚特。
    但……她也不甘心啊。
    是,从某种角度而言,她确实十分讨厌卡莲,但她不明白,不明白卡莲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她根本不认为卡莲做错了什么。
    算了,也没必要想这些。就当她是纯粹闲得发慌,忍不住想看一看,卡莲究竟能为这个世界做到哪一步吧。
    “一个一个都这么靠不住,让我想想……欸!说不定那个家伙有办法!”
    她双手一拍,不由得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机智:
    “幸好本小姐机灵,先前那家伙走的时候刻意跟踪了一下……唉……如果是那个老斑鸠的话,总不至于没有办法吧?而且卡斯兰娜还是他和他战友的后代,他们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埃莉诺挠了挠头,仔细想想,自己也够卑鄙的——她不就是想怂恿那个老斑鸠去劫狱或者劫法场吗?说到底,这种事情她自己干也不是不可以,但家族……终究是一整个家族的命运压在她肩头,卡莲也算是前车之鉴,她才不能像卡莲一样鲁莽……不,其实或许只是她没有卡莲那么勇敢罢了。
    “啊啊啊啊!”
    埃莉诺双手捂住脑袋,将自己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麻。
    “算了!傻子才想这么多,先把想到的事都干了吧。”
    …………
    “哒——哒——哒——哒!”
    “哗——”
    “奥托大人,这里就是关押……呃,关押卡莲队长的地方了。您放心,卡莲队长就算蒙难,那也是贵族,我们可不敢动她一根汗毛……不过,应主教大人的要求,我们喂她服下了一种来自神州的汤药,但是您放心,那种汤药只是让她暂时无法使用崩坏能而已,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你们最好只是这样。”
    奥托手中捧着一瓶红酒,冷冷地打断了狱卒的话。
    “怎么会呢……哈哈哈……”
    狱卒干笑了两声,又连忙捂住嘴,毕竟此情此景,笑容即使是再干涩,或许也都不符合氛围要求。
    他连忙转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刻意提高了声音说道:
    “实际上,就算卡莲队长不是贵族,就算没有您的因素,我们也会好好对她——我们呐,也是要认购赎罪券哒!而且不同于普通人,他们可以躲、可以赖,若是无牵无挂,还可以直接跑到野外去,虽然指不定哪天就被抓成奴隶了,再不济,弄一张假赎罪券也是个方法不是?但我们这些铁饭碗的可不行啊!长官一手赎罪券一手花名册,当场买,不买就直接从工资里扣,想逃都逃不掉!所以卡莲队长反对赎罪券,我们绝对是资瓷滴!”
    “唔?”
    奥托向前迈了一步,又惊讶地转回了头:
    “我听说那些上街强制推销赎罪券的骑士,倒是并不用认购赎罪券,就和当初参加东征的战士一样。”
    “哎哟!”
    狱卒夸张地拍了拍手,挂在他手腕上的钥匙串也跟着叮当作响。
    奥托瞥了眼那钥匙串,心中涌出一股冲动,又很快平息。
    只听那狱卒压低声音说道:
    “那不一样!想要他们办事,总得有点儿特殊化吧?虽然这些骑士大部分根本没有上过东征战场,但是天命直接以他们入伍时间早于战争结束为借口,给他们补发了赎罪券,那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做事的嘛!不然他们哪来的积极性,哦对,赎罪券的钱他们还可以吃到回扣,所以干起活来更有力啦!”
    “嗯。”
    奥托闷了一口气在胸口,说实话,他倒是并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但卡莲在乎,所以他也在乎——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
    “好了,不用多说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奥托大人您且去找卡莲队长,我还得在这儿守着门呢!”
    奥托点了点头,转身步入了门后的隧道。
    “哐!”
    沉重的铁栅栏在他身后闭合,即使狱卒刻意收了力道,那关门声却忍弄得整个隧道勐地一震,连道旁墙壁上插着的烛火都向着前方摇摆了两下。
    再往前走了几步,一股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寒意扑面而来,奥托忍不住向着火把边上靠了靠,但火把散发的温暖相对于这地牢的寒意,不过是杯水车薪。
    奥托不声不响地继续前行,隧道弯弯绕绕,就好像肠道一般,奥托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在兜圈子。
    火光将他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他不断跨越过自己的影子,但转念一想,又好像是数之不尽的影子不断地跨过他。
    “等等!”
    他忽然停住脚步,凝视着身旁的火把,火苗不断扑闪着,细弱如丝的青烟娉娉鸟鸟地向上飘起,奥托的视线就顺着这青烟向上移动,最后停在了自己头顶。
    他双眼眯起,认真辨认了许久,终于在无限接近于漆黑的隧道顶上找到了通风口的轮廓。
    “原来如此。”
    这里是地牢,又点着火把,若没有完善的通风系统,人会窒息而死的。可这里光线昏暗,再加上通风口设计的巧妙,就连奥托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抿着嘴继续前进,走了大概多久?他也记不清了,更没有代表,但十分钟大概是有的。他终于走到了隧道尽头。
    再往前,隧道边上就不再有火把,只是深沉的至暗。
    “沙沙——”
    至暗中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熟悉中,又带着一丝丝压抑不住的惊喜:
    “奥托?是你么?”
    那声音近在迟尺,奥托下意识地抬起手,他知道只需要将手向前送一点,就能触摸到冰冷的铁槛,而只要再向前一点,便是明明触手可及,又触不到的卡莲。
    “嗯……”
    他的胸膛伏动着,与其说这是一声应答,倒不如说只是深呼吸下沉重的鼻音。所以他很快便补了一句:
    “我来了,卡莲。”
    黑暗的那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一次沉默过了多久,奥托便完全没数了。
    他只知道,等到卡莲再次开口,语气又变回了那种死气沉沉的音调,仿佛是在刻意提醒他——先前呼唤他名字时的那一丝丝惊喜、那无法按捺的躁动、那深切的无力和绝望,以及无意识的求助,都只不过是他奥托·阿波卡利斯的幻想罢了。
    “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奥托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先是单膝跪地,而后他的右手向前伸了一点,精准无误地握住了略有些潮湿的铁栏杆,但也仅止于此了。
    “卡莲,和我履行婚约吧。我……我……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这是我……”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唯一机会。
    他并没有将话说完整,并不是因为地牢中刺骨的寒意,也不是因为卡莲打断了他的话,而是……
    他相信卡莲能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也早就清楚卡莲会做的回答,所以,其实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你的父亲并不会在意我的死活,更不会在意我和你的关系,当然,他也不会在意你。履行婚约……这桩婚约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呵呵,不过是想让我成为他控制卡斯兰娜家族的人质罢了。”
    奥托一瞬间把全身所有的力道都汇集到握着铁槛的手上,以至于这层阻隔了他和卡莲的可笑屏障都剧烈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他就知道卡莲会这么回答。
    “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莲!这桩婚约不过是个幌子,那它以后也可以是个幌子!我的父亲,他身体已经不大行了,卡莲……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着,你能活着……只是,活着,就好。”
    “沙沙……”
    黑暗中再次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那是卡莲在移动,奥托可以想象到她换了个姿势,她坐倒在地上,双臂揽住了自己的膝盖。
    “活着,或许确实很美好吧。但……我不接受。”
    卡莲的声音澹澹的,带着一丝决绝与无力,又好像吹不起的死灰。
    事实证明,即使是一件早有预料的事,一个早有预料的答桉,一个早有预料的拒绝,也依旧能让人痛彻心扉。
    奥托将红酒放在地上,空出的手也抓向前去,他双手紧握住铁槛,铁槛随着他身体肌肉的抽搐而不断颤动着,“卡卡”的回响声被隧道拉得冗长而脆弱。
    卡莲拒绝了。
    这根本不让人意外。
    但奥托在乎吗?
    不,他不在乎。他也不接受,绝不接受!
    为了实现她的心愿,这十来年,他做了那么多她不会认同,也不会答应的事,再来一回又何妨?
    难道这一次……难道这一次不比先前的任何一次更加崇高么?因为这一次,他只是想拯救面前这个崇高的灵魂而已!
    他已经计划好了,方才只一眼,他便将狱卒手中的十多把钥匙的形状都记录于心,借助虚空万藏,他可以将所有的钥匙复现,而后便能打开眼前的铁槛。
    当然,就算钥匙无用也没有关系,无非是构造些别的东西,想要打开面前的牢笼,并不困难。
    狱卒的汤药无形中也成为了助力,她无法调用崩坏能,也就是说她此刻虚弱的和一个正常人一般,他可以直接把她带走。
    然后呢?通风口!对!就是通风口!
    卡莲可以从通风口出去,而他回到隧道,大大方方地离开,谁也不知道地牢已经成空,就算发现,那也是几个小时的饭点后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柯洛斯滕,到时候向南,一路到威尼斯出海,从先前开辟的新航路到达神州的泉州,而后再北上到太虚山,寻求赤鸢仙人的庇护……他全都计划好了……
    可当他刚想如是去做时,只听见“卡”一下,他的心里有什么玻璃一样的东西碎成了无数片。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说,他失去了卡莲,就等同于失去了整个世界的话,那卡莲如今拥有什么呢?
    卡斯兰娜背叛了她,天命囚禁了她,她的部下也抛弃了她,她还拥有什么呢?
    她也只剩下奥托了。
    但很可惜,她注定不可能再拥有奥托了。
    为什么呢?
    正是因为,他让她失望了吧。
    虽然奥托并没有让她看到自己实验室的惨状,但其实钦察草原那次,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了吧?还有他一直以来的伪装,是不是太过虚伪而太过明显了呢?
    而如果这样说的话,让卡莲变得心如死灰,只求一死的人,不正是……起码、至少,他是其中之一。
    “是的,奥托,你也是凶手。你也是她战斗的对象。你是她发誓要扫除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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