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二府的风评向来不佳,然而每每提起贾政,时人皆要注上一句:“那倒是个正经人。”
    不仅时人如此认定,连贾政自问亦觉得自己人品方正,平生最是个谦恭有礼的君子。纵使宠着赵姨娘,可也从来尊重嫡妻王夫人,未曾行过半点宠妾灭妻的糊涂事;兄长贾赦虽然骄横贪奢,他却从来恭敬以待,兄弟之间几乎不曾红过脸;待子女也是不偏不倚,尽心教导——就连他戴的头巾、踱的步子,都比贾府中的其他人方上好些!
    正因为他自问道德上方正无缺,才会对镇日混在脂粉堆里的宝玉如此的失望。可失望归失望,对于这仅剩的一个嫡子,又生得如此聪明如此俊秀,贾政面上嘴上再百般挑剔,心中也不是不疼爱的。可如今他听到了什么?他一向宠爱的赵姨娘,居然下手想要害死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嫡子和琏儿媳妇?
    “狼心狗肺的东西!”贾政紫涨了脸怒骂出声。
    贾母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回瞪着赵姨娘,毕竟是数十年来都立在贾氏一族权力顶尖上的老人,平日里再怎么慈祥和蔼,此刻的眼神之凌厉也胜似刀光剑影:“这样的毒妇,家里可是留不得了。别说宝玉,家里现还住着她们姐妹好几个,哪里被带坏上一丝半点,我老婆子都可以直接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撞死请罪去!”
    “你是想着治死了宝玉和凤丫头,你那混账黄子就能接了国公府的家私?做你的春秋大梦!”贾母狠狠一戳拐杖,命人把赵姨娘和马道婆嘴堵住狠打了一顿板子,又命后者捆了去见官,前者则拖出去发卖。探春闻言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下,被迎春和宝钗连忙搀住。
    到底是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贾政难免心中不忍:“她好歹是在府中生儿育女的老人了……”
    “不然也不会被惯得这么心大!”贾母高声道,面上兀自盛怒未消,但好歹被那句“生儿育女”拉回了一线理智,瞥了面如土色的探春一眼,“看在探丫头的面子上,捆去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贾政连连点头,谁知贾母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环小子也跟着一起去,庄子上清净,什么时候把他那一肚子坏水淘澄干净,什么时候再接回来。”
    贾政立时迟疑起来,贾母见状立即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收拾东西,带上宝玉和凤丫头,琏儿也跟着。咱们娘儿们几个老了,讨人厌了,就要识时务,趁早的离了这里,给那婆娘和她肚里跑出来的混账小子腾地方!早走早清净,再磨蹭下去,下一个送了命的不知是哪个!”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贾政慌得连忙跪下:“母亲这样说,让儿子无地自容,一切依您便是了!”
    贾母还待再说,便听外边传道:“老太太,清虚观的张真人来了!”
    贾母用力一戳拐杖:“你还不站起来!等着给外人看见,全天下人都笑话我老婆子待子不慈不成!”
    贾政慌忙爬了起来。
    清虚观的张真人在出家人里也算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先后被太上皇、皇上封为“大幻仙人”、“终了真人”,虽曾是当年荣国公的替身,在文武百官以及平民百姓眼中早已是活神仙一流的人物。活神仙出门自有一套仪仗可摆,纵然不比王侯将相的威武神气,但那道袍道巾、法器拂尘,色色都是新鲜干净的,也有镶金嵌玉、珠穿宝镂之装饰,穿戴起来当真有仙衣飘u、超凡出尘之态,说不是活神仙出巡都不信。
    一时百姓们围观如堵,争先恐后的想要沾沾仙气。
    一个穿着破旧百衲衣的癞头和尚并一个跛足道士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挤到的人无不一脸嫌恶:“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和尚臭道士,随便找个人家化缘去,别误了我们看活神仙!”
    “我这一身簇新的直缀才上身就给蹭了个脏手印,呸!晦气!”
    那和尚与道士倒也脾气甚好,闻言乖觉的挤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一晃两晃,居然已没有了踪影,看到的人只当是自己眼花,心中并不在意,又急着看活神仙去了。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越行越快,起初尚能看清人影,到了后来几乎像是刮过了一阵怪风,再停步时已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崖之上。
    “你怎么看?”癞头和尚问,虽是腌h不堪的相貌,然而鼻如悬胆,天庭饱满,双目宝华内蕴,分明是得道之相。
    跛足道士跛脚一顿,登时腰也不完了,腿也不瘸了,整个人站得笔挺潇闲如松:“你我之前算得神瑛侍者有难,那顽石还要小小的卖弄一番神通,方才赶来应候。谁知贾府居然叫了那张道人过来,此子本事稀松寻常,对付这小小的魇魔法倒是绰绰有余,料想神瑛侍者此劫业已化解,你我此番却是来得多余了。”
    癞头和尚道:“你当真做如此想?”
    道士笑道:“照例这等事情确实并非头一回发生,上回你我明明观视到魔星犯斗宿,主有灭世之劫,果然天生裂隙,魔云障日,谁知你我正在赶往解决的半路上,忽然那天之隙自己补上了,也不知道是何方大德高人出的手!”
    “此界的巡查者只有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插手神瑛侍者之事?神瑛一身牵连绛珠仙子并警幻门下一班情鬼孽魂的去处,若任由此人一再插手下去,未免有碍大道。可惜如今星象大乱,前途晦暗难明,你的观星术,我的佛眼,竟是一件也派不得用场!”癞头和尚叹道。
    “随缘法吧!”道士笑道,“那日的魔星犯斗何其凶险,便是你我对上尚不免有陨落之险,有人能以身代之,总不是坏事。况且连你我都吃不消的凶险,那神秘之人难道便能全身而退不成?依我看,十年之内总无风波,但请道兄宽心吧!”
    “但愿如此。”
    两位仙人的观视,于凡世之中总无牵扰,潇湘馆中心事重重的黛玉更是浑然未曾察觉到,自己与宝玉、与众姐妹注定的一生命运,就这么在二仙的口中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赦生,你在吗?
    她歪在床上合了眼,折腾了一天,整个大观园的人无不筋疲力尽,她自然也不例外,可待得卸了妆洗了脸,反倒睡不着。赵姨娘的惨叫,贾环怨毒的眼神,交错重叠在眼前,最后一丝睡意也便烟消云散了。
    赦生的回答从来谈不上细致温存,只有一个字——在。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黛玉却仿佛得了一剂清心良药一般,悄悄的在深夜人静中放松了下来:事情查出来了,是赵姨娘和环儿下的手。
    赦生默然,贾家那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委实复杂糟心得过了头,虽然从前呆在潇湘馆养伤时就已经理了个清楚,但清楚不代表关心。他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知道贾环是宝玉的庶弟,而宝玉则是黛玉的表兄——然而,谁在意这些?偌大的贾府,乃至于偌大的此方世界,他所关心的都仅止于黛玉一人,如此而已。
    黛玉也知道赦生不耐这些家族细务,也并非指望他当真能给出什么金玉良言来,她只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才想找个人来倾诉心事。赦生也明白她此刻所需,当下凝神听她絮絮的诉说:老太太罚他们去庄子上过活,赵姨娘原要发卖了的,顾忌着探丫头的面子才留了下来。可留不留的,也没多大分别了,那一顿板子下去,庄子上又缺医少药的,怕是就此便成了废人也说不定。环儿原就在教养上疏漏了太多,如今失了舅舅和老太太的欢心,到了庄子上哪里会专门请先生教他,这么着一来,前程也废了。
    你在愧疚?
    也许是……宝玉和凤丫头此番是遭了无妄之灾,若非查出的及时,便是送了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到底还是逢凶化吉了。而赵姨娘和环儿的下场,到底太凄凉了些。
    你在为他们不平?
    也不是……纵没有我那横插一脚,大姐姐的命令一下,那下咒的纸人自然不难搜出,宝玉之难不难消解,赵姨娘并环儿所行恶事也不难被揭发出来。可既然我插了一脚,便总觉他们的下场也有我推了一把的缘故。
    人该为自己所行之事负责,内疚不必。
    我明白……照理说,赵姨娘和环儿的性子我是不喜欢,何况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了。若是可怜他们,也太对不起宝玉和凤姐姐。可我这心里总觉得闷得慌。赦生,妈还在的时候提起过赵姨娘的。妈还没出阁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是二舅舅身边的通房丫头,原是打小儿和二舅舅一块长大的情分,年纪大些就开了脸放在二舅舅屋里。世家大族,哪一家的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比起放出去配小子,这是由奴才一跃而成了半个主子,算来还是难得的体面。妈说,赵姨娘那时候脾气是又爽利又大方,还识得几个字,是花枝一样的美人儿呢……
    骤然间,清凉的泪水在脸上蔓延开来,黛玉张开眼,默然擦干了眼泪。
    “可这才二十来年呐……”她小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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