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本草纲目》记载,琉璃:火齐珠也。此乃自然之物,泽润光采,逾于众玉。今俗所用,皆销冶石汁,以众药灌而为之,虚脆不贞。
    ——《济世医报》
    鎏金的琉璃瓦片被灼热的日光照射,不住反射出炫目的刺眼光彩来。温卿良在恢弘巍峨的宫殿前候了许久,才有通报的太监出来迎他进门。在正午毒辣的太阳下站了许久,甫一进殿眼睛都有些接受不了,四处都是黑雾蒙蒙的,他缓慢的眨了几下长睫,这才恢复了视力。
    “九王爷来了?帝上在里头等你。”苏兰草挑开明黄的帘幕,自内室徐徐步出,她着了身淡蓝的雍容华衣,金钗翠钿璎珞珠锦,面上薄妆略施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憔悴。
    显然,这么些天昼夜不分的照顾帝上,她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
    温卿良点头,随在她身后走向内室。
    室内烛光透亮,印照在龙床上躺睡着的男人脸上,到透出几丝平日没有的生气来。温卿良不由放慢了脚步,轻走过去自床边坐下,“帝上?”
    男人本就只是浅眠,他这一唤便醒了,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混沌无神,就和即将燃灭的烛火一般,飘忽着几欲失亮,“皇兄?”
    他嗓音干瘪嘶哑,就这么短短的两个字都费了半天的劲才吐出。
    温卿良不自觉抿紧了唇,“是微臣。”
    “……秋相待会便到,朕有事交代于你们。”他微微勾起点嘴角,露出的微笑倒透出点当年的[隽秀瘦。
    温卿良面色微凝,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
    其实说到当年的一众皇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便是九皇子与十六皇子了,十三皇子虽然仁德,却没什么治国的本事,且因为是早产身体还极为孱弱,所以在先帝要册立他为太子之时群臣皆有意见。要说是出身的话,十六皇子与其皆是皇后所出,长幼之序也是九皇子为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没什么作为身体还不好的十三皇子头上。但可惜,面对众臣的不满先帝却只道是天下富庶国泰明安,九皇子与十六皇子雄心勃勃,若身于乱世必定会有一番作为,但若处于太平盛世,却是百姓之灾。
    因此一出,十三皇子成了新帝由朝中几位重臣辅佐,历经这么些年,大部分重臣告老离世,也唯有较年轻的秋相国一直辅佐至今。
    不过在这时节将秋相也召了进来,恐怕……是为了立新帝一事了。
    不过帝上不是早就知晓了秋相国已分入十六一派的吗……?
    温卿良紧蹙着眉目,一直无言。
    “……皇兄,朕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应下……”帝上的手才微微抬起一点,温卿良便握了上去,手中的触感粗糙赢黄,完全不复当年的白秀。
    “微臣听着呢。”
    帝上低低咳喘了好几下,温卿良替他顺着气,好半响才等到他的后文,“……这江山社稷,朕便交予你手了……”无力反握他的手,帝上的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说了这会话已经将他为数不多的体力消耗掉了。
    温卿良一听此言,倒没半点欣喜之感,只谨言慎行道:“帝上严重了,护卫这万里河山,本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职责。”
    纵使此时的帝上瞧着就剩最后一口气,他也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谁知道这看似要托责的背面,是不是还藏着别的心思……?
    想要扳倒他……替十六扫除障碍的心思……毕竟他们俩,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秋相是十六的人……”帝上也没时间去解释,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示意一旁候着的苏兰草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檀木盒递给温卿良,“……日后皇兄即位……自是要得到他的支持……”
    温卿良打开木盒,里头赫然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取出一目十行的扫过后,他缓缓放下回视着帝上,“……帝上这圣旨,是何意思?”
    就算是有实证在握,他依旧谨慎。
    “……传位诏书,能让皇兄名正言顺登基……”
    他沉默了,将圣旨重放回木盒,“微臣有些不明白。”明明帝上与十六的关系交好,为何在此时刻却传位于他?
    帝上自然是知晓他有什么疑惑,当年他被册封为太子之时亦是有相同的疑惑,只不过那时先帝秘密召他进宫,将其原因告知了他……
    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他保守这个秘密……也保守了这么多年了……
    “皇兄可知……当年先帝为何将皇位传于朕?”
    “……乱世出枭雄,你与十六的才能都在十三之上,却叹生错了时代……”温卿良静默半响,忽然开口重复了当年先帝对他所言的那句话。
    多少年了,这话一直言犹在耳,也酿出了他的多少不甘与忿怨?只因此时是太平盛世?所以将有实力扩大版图的机会白白流失掉?
    帝上微微扯着嘴角,轻叹着问出个不相干的问题,“那皇兄又可知……十六为何……是随的母姓?”
    说了这么多的话,他竟意外的变得精神起来,就连眼神都不再混沌开始渐变清明了,苏兰草在边上瞧着他的转变,心里渐渐沉重了起来。
    这是……回光返照了吧……
    温卿良凝神想了会儿,虽仍不明白他此话的含义,却敏感的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先帝在世时十六圣眷隆恩,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皇位必将是他的,可后来却出了十三弟被册封一事……
    难道,所有的一切皆因十六的姓氏?
    “……十六他,并非先皇后所出……亦非先帝血脉……”
    ***
    待人都走了以后,苏兰草扶着他睡下,柔声询问道:“可需将苏太医唤进来?”
    虽然刚刚听到这么重大的秘密,她还是面不改色沉稳恍似以往。
    帝上轻轻摇头,握住了她的手腕,“兰草。”
    私下无人的时候,他还是喜爱唤她的名,兰草兰草,舌尖在口中悄悄打转,那般动听的两个字便绻延着飘散了出来,融融着暖入内心深处。
    他声音温柔,眸色也是一派的暖煦缱绵,“先别忙,朕有话想对你说。”
    苏兰草略微低垂着头,细致的揉平了明黄薄被周边的褶,“帝上今天已经劳累许久了,还是歇息的好,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还是现在说了的好。”他抬头看她,印入眼帘的温婉小脸很是憔悴,瞧上去着实清减了不少,“朕知这些年的宫中生活你并不快乐,这宫闱、以及宫闱当中的朕,绑了你太久……”
    他的声音哑哑的,眸光虽是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飘散至记忆中的哪一年,“或许这一生中朕唯一的一次执着,也是错的……”
    “朕不该……勉强你进宫……”
    “帝上……”苏兰草抿唇,忍不住轻抚起他消瘦惨白的脸来。这么些年他待她是真的好,纵使最初有怨怼有忿恨,也早被他的温柔情深倾数给抹平了去,“一切都过去了……”
    帝上抚上她摩挲着自己面容的手,眼底隐隐有水芒的反射,“关于苏白芥的事,朕其实……”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帝上,我承认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白芥。”未完的话消失在苏兰草的指尖,她抿着唇轻笑,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在兰草心里,一直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满了兰草幼时年少时的一切,那些与白芥的点点滴滴、朝夕相对时的羞涩甜蜜……”
    两情相悦的日子的确太过美好,可世事却容不得他们这么一直平静下去,有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要是当时她没有救起帝上,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的发生了呢?
    她依旧是济世堂那个温柔老成的长女,大部分时间跟在闯祸的三弟与小五身后收拾烂摊子,闲暇时却能和心爱的人在那满是桃花飞舞的街道上漫走……
    小五不会牵扯进现在的纷扰纠葛中,也不会有陆卿言与温卿良的出现,日子就是那般平静安详,直到他们都老去的那刻到来……
    不过想想也只是想想,所有的一切都已发生……她没有回到过去的能力,也不能告诉以前的自己别再那个美丽的夕阳天前往药山……
    所以只能面对现实,让自己清楚的意识到她与白芥今生都不会再有可能了……并且慢慢让自己接受这个对她温柔呵护的男人……
    她只能接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白芥之于兰草,是内心深处的一个瑰丽梦幻的梦,兰草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她的指尖轻柔的抚过他的眼角眉梢,“但是梦始终是梦,兰草很清楚这点。”
    “帝上……就算兰草是块冰,这么多年也会被你的包容与温暖融化的……”人总不能一直缅怀过去留恋着不走出来……
    既然已经再无可能了,那她也只能由时光将以往慢慢沉淀,最终在那个小盒子上挂把锁,永生永世……都不再打开……
    帝上怔怔看着她半响,忽然扫去了一直以来的愁肠与忧苦,朗朗淡笑了起来,纵使疾病已将他往昔的[隽秀容给折腾的只剩枯槁,却仍让苏兰草感受到了曾经的温暖与柔情,那种只属于他特有的缱绵绻延,“朕想再喝一次你亲手酿的兰酒……”
    苏兰草扑哧笑了开来,却有泪滴顺着眼角滑落,“兰草记得帝上当年可是没喝几口便醉过去了……”
    或许是在某个繁星闪烁的夜月,亦或是某个蝉鸣声声绿叶通透的午后,那[隽秀容的淡雅公子因好奇尝了点芬芳馥郁的绵甜兰酒,接着便开始了长达一天一夜的昏昏睡眠,彼时还是亲密相恋的少时兰草与白芥,却只得苦命的守在他床头,换班看照。
    “那么这次,帝上又会睡多久呢。”苏兰草手中提了个开封的酒坛,绵爽的酒味飘散了出来,满室清香。
    “……这么多,该是会睡很久的吧……”
    “兰草可不想再照顾帝上了。”有些埋怨的语气。
    “……这回啊……就让兰草也舒服舒服,陪着帝上一块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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