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杏本来还在猜测父亲说什么呢。
    突然听问这个,顿时大脑有点呆滞,下意识盯着父亲的脸,那股子在余秋堂这个弟弟面前无法暴露脆弱,刹那爆发。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虽没有说话,但这种情形,余得金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拉开阑干旁的褥子,从下面抽出贴炕烘烤的烟袋,将烟锅头伸进去,这里面搅动一圈,抽出来时,烟锅里已填满烟丝。
    慢悠悠将烟袋重新压到褥子下面,还在上面轻轻拍拍,压结实。
    又不知哪里摸出一盒火柴。
    “呲!”
    火柴被擦燃,火红色的火苗在烟锅上面盘旋缠绕,慢慢映红了烟丝。
    “为什么打你?”
    余春杏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一不高兴,就拿我和孩子出气,现在打的孩子都不敢在他面前晃。”
    余得金看着女儿,“你把头向南边侧点。”
    “不了,爹!”
    “侧下。”
    余春杏挨不过父亲的,将脸微微侧向一边,露出脖子里的几个黑色圆点。
    余秋堂也看到了。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阴冷。
    余得金也是皱起眉头,“这是……烟烫的?”
    “不是,”余春杏摇头,“他没有钱抽烟,这是香,用香烫的,孩子们身上也有,屁股上最多,他根本不烫能看到的地方,别人也不知道。”
    余秋堂这才知道,怪不得那两个孩子不喜欢人碰他们,感情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一碰到应该会疼。
    余得金听到这里,也是微微一怔。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次,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却冒出句:“两口子过日子,就要互相体谅,干什么非要动手。”
    余秋堂在边上没忍住,“动手打人的人,会在意这些,他们不过是有打人的瘾,要是几天不打人,手痒的能受得了?”
    余春杏紧张地看着余秋堂。
    又小心翼翼看着父亲。
    她很久没有回家,还不知家里现在具体情况,停留在父亲以前那种一人统治老余家的观念里,想着余秋堂敢这么说话,这不又要惹父亲生气。
    没想到,余得金却没有太大反应。
    只是将烟锅吸的发红,“打人不好,有话要好好说。”
    “我是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和他说,可他不听啊,他那个人,不管干什么都要怪我,房子漏水怪我,孩子摔倒了,也怪我,洗衣粉说我的用快了,反正只要一不顺心,就说是我的错。
    我不辩解,他基本只是打一两下就算了,我要是稍微有点话,他就会使劲打。
    对两个孩子也是。
    孩子还多小啊,他也狠心打,我们大东右手那个小拇指上次被打坏了筋,开始也没注意,后面长好,就成个弯的了。
    还有,你们都没注意,小东头上有块地方没头发,就是当初被他拽着去撞墙,把孩子头顶撞破一片,好了后就再也不长头发……”
    “这个畜生!”
    余秋堂又要出离忿怒。
    上次打的还是太轻,没有让那个狗日的付出该有的代价,好好承受下他该得的痛苦。
    余得金的烟锅早已熄灭,他却还在机械的吸着。
    良久,才叹息声:“当初成家时,看他人太老实,没想过是这么个东西。你以后还是要让着……”
    “让个屁!”
    余秋堂再也忍不住,当着父亲面直接爆了粗口。
    “这也能让?”
    他盯着余得金,质问道:“你是刚才没听到我姐咋还说,这个样子了,还要继续忍让,你是想着让我姐被那个王八蛋活活打死啊?”
    “那……怎么办?”
    余得金被余秋堂这个儿子逼问的有些的发懵,竟是忘记发火,而是下意识问道。
    “这有啥难办,既然过不到一起,那就不过了呗,我姐是嫁过去,又不是卖给他老王家了,难道还要忍着煎熬,给他们做牛做马一辈子不成?”
    “堂堂……”
    余春杏喊了声弟弟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是擦擦眼泪。
    余得金将烟锅放到阑干上,问余秋堂,“不过了,怎么生活,还带着两个孩子呢,谁来照顾他们?”
    “这有什么不能活不下去,有手有脚,哪里还混不到一口饭吃,再说,即使我姐和我外甥混不下去,不还有我,难道我会看着我姐没饭吃?”
    余秋堂说着,目光转向余春杏,“姐,你上次就应该告诉我,我当场就该把那个畜生废了。”
    余秋堂是真的后悔。
    他那时候想过姐姐被家暴,但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一般家暴都是酒醉,或者非常愤怒时才会没忍住,是这个年代男人常有的形态。
    可听大姐说,王有财那家伙完全就是个变态。
    他不是一般的家暴,而是有打人的瘾。
    这种家庭环境里,谁能活久呢,怪不得大姐前世那么早就撒手人寰。
    感情都是被这个逼样的给欺负的。
    他前几天就该当场废掉。
    余春杏无奈地抽泣着,“他毕竟是孩子的爹,要是出点问题,孩子不就没爹了,再说,你把他打废了,我们娘三咋办呢?”
    “天底下除了他王有财,没有其他男人了嘛,”余秋堂被姐姐这种语气弄的很不耐烦,“难道明知他是个畜生,还要守着不放?”
    “唉。”
    余春杏低下脑袋,手轻轻搓着衣角,“这都是我的命,我娘那时候就说了,我天生的苦命。”
    余秋堂心想,你那个娘的话,你也听呢。
    她自己都跟着人跑了,把你们三个丢下受罪,根本不就不配做母亲。
    “你就先在这边住着吧,这件事我要想想。”
    余得金最后对余春杏说。
    余春杏答应了。
    这个年代,很多女儿之所以只能在夫家忍气吞声,就是因为回到娘家不受待见。
    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口粮。
    父母和兄弟姐妹分家后,每一颗粮食,都有各自归属,根本就没有已出嫁女儿的份,突然多个人出来,从谁嘴里抠粮食呢。
    余春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听到父亲说让她留下来,心里顿时很感动,父亲这样说,也就是愿意承担她和孩子们的伙食,起码暂时可以让孩子们养养身体,走一步看一步。
    余秋堂接过话茬,“那这样吧,大姐你就住我那,反正地方大,足够你们和孩子们住。”
    “这咋行呢,你还没结婚,收留着你姐和外甥,人家姑娘到时候能容下我啊,不得跟你翻脸……”
    “不用怕,我的对象人好,不会在乎这些,你先住下来,看那边事情能解决好不,到时候再说。”
    “这样啊……”
    “没咋犹豫的,你住这里也不方便啊……”余秋堂本想说有陈美娣,但想到人家好不容易做完饭,这锅碗瓢盆都没洗干净,转身就在背后说坏话,有点不道德。
    “你住在这里,会让爹也为难,再说咱爹现在年龄也大了,家里很多事都要省着。
    就这么说定了,住在我那里,两个孩子也能和小云他们玩,总好过这这边。”
    余春杏小心翼翼看眼父亲,余得金注意到了,也点点头:“你住老二那也行,有什么困难,到时候再帮你想办法。
    你婆家的事也不要操心,我这几天缓缓,过去看看那边咋回事,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那就不过了,家里怎么都有你和孩子们一口吃的东西。”
    “爹。”
    余春杏非常感动。
    这是她许久以来,从没有从父亲身上得到过的温暖,那种在父亲身上凝结出硬硬的壳,此刻仿佛裂出缝隙,从里面射出和煦的光。
    .
    晚上,还是在老房子这边居住。
    三姐妹加上小云睡一个房,剩下的人全部睡另外一个。
    自然很挤。
    但这边人都习惯了。
    只需要头脚交叉就能节约空间。
    以前逢年过节走亲戚,晚上在炕上就这种样子,原本五个人的位置,能挤下十二个人。
    就是翻身的空间都没了。
    若是冬日,炕烧得滚烫,那所有人们就像是放在火炉上的烤鱼,翻烤的位置都没有预留。
    相比之下,今晚已经算是宽松很多。
    睡觉前,余秋堂专门将三个姐姐喊到一起,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们。
    姐姐们顿时大惊失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余秋堂自然是费了很多的功夫,磨破嘴唇,才勉强让她们收下。
    但还吓到了几个姐姐。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姐姐们自己是没有首饰的,但听过村里其他结婚的人说,知道这金子打的东西很贵。
    九成九的人家,结婚连个银戒指都买不起。
    好在余秋堂有三寸不烂之舌,将吴美芬用到他身上的话术,又返回到姐姐们身上。
    姐姐们哪是他的对手,纷纷全部被“斩落马下”。
    但他也得到姐姐们各种叮嘱,千万不能学坏,不能为非作歹,干出违法乱纪,没有道德的事。
    余秋堂已经听惯了这些话,他并不厌烦。
    姐姐们给他交代,自然是对他满满的关心,人生在世,有多少人,会真心关心他人。
    有这样的亲戚,他应该高兴才是。
    闲谈之余,余秋堂和大姐,二姐谈起他的婚姻的事,提到米雅丽,又提到米文忠,然后就自然延伸到余春梅身上。
    余春梅完全没有提防。
    顿时羞的不知钻在哪里去。
    余春杏和余春桃则是大为感兴趣,他们都远嫁在外面,整日为各自生活所迫,但很多时候还是会关心身体不好的小妹。
    虽然都没有说出来,但其实心底里已经有个担忧,小妹这个身体,估计这辈子是难成家。
    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事。
    细细询问米文忠的人品和性格,是否能好好待余春杏。
    于是余秋堂又详细将米文忠给两位姐姐说个清楚。
    过程中,余春梅羞的不得了。
    听完后,两个姐姐都很高兴,尤其是余春杏,那会的悲伤和难过,也被祛除不少,直言说人品好就行,日子都是慢慢过起来的,只要人品道德没问题,人就整体没啥问题。
    姐弟几人很久没有见面,不知不觉就聊到后半夜。
    直到听见村里的公鸡打鸣,才突然发现不时候已经不早,二姐这才让大家赶紧休息,明早就要赶早回去。
    大家这才各自睡觉。
    次日。
    天刚亮,众人便又起来了。
    因为余春桃要回去,就连余得金和陈美娣也起来相送。
    众人将余春桃和余秋堂送到巷道口,彼此都是恋恋不舍。
    尽管彼此都在说,想的不行,那就回来看看。
    但也都心里知道,这一回去,至少小半年再见不到人影。
    心里便觉得难过。
    余得金经过这次兄弟去世,人的精气神少掉很多,他沉默着拍拍摩托车的架子,似乎在检查能否撑得住两个人的重量。
    一直等到两人坐到车上,这才沉声说:“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人家孩子,把自己身体给害了。”
    余春桃笑着说:“爹,我知道,我你还不知道嘛,啥时候能亏待自己。”
    余得金想咧嘴陪个笑,但没有笑的出来。
    所有心声,最后都化为轻轻的叹息声。
    “走吧。”
    回去的时候,迎面是逆风,余秋堂和余春桃商量,时间也没有那么赶,路上开慢点人舒服,也安全。
    等回到二姐家,已经是中午11点多。
    二姐的家和大姐家虽然都在山里,也都是隔壁县,但两个人却归属于两个不同的县。
    二姐这边叫池县,大姐那边叫怀阳。
    怀阳主要是大山,也是附近最穷的县,而二姐所在池县,说是大山,但其实位置更像是个谷地。
    而且山谷里被冲刷出小型的平原,土壤非常适合种植粮食,所以这边的旱稻非常受欢迎,后来市场开拓后,远销海内外,非常出名。
    余秋堂从川上下来,就已经分辨不清楚东南西北,在二姐指导下才找到她们的村子。
    但刚进村,就看到村道上很多人在急匆匆向前跑。
    “出什么事了?”余秋堂惊讶地问。
    余春桃更为紧张,急忙随意拉住一人问其缘由,那个大娘一看是余春桃,一把打开余春桃的手,“都怪你们夫妻俩,非要让人读什么书,这下好了,孩子的胳膊都野猪咬走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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