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棵老槐,树下,棋盘撤去,石桌上两盏青花瓷。石桌旁边,炭火小炉上,一提铜壶嘶嘶冒着热气。
    随着日头偏西,阳关中的热量不再能抵御冬日的寒冷,李维生膝头搭上了一块毛毡,袖着手正盯着铜壶发呆。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李维生回过神来,用一块软布提起铜壶,斟上热茶。
    面前,笑眯眯的卓不凡坐了下来,使劲嗅闻了一下空气中的茶香,连忙端起茶来,喝了不少酒,正是口渴。
    “哇呀呀,好烫!”,心急喝不了热茶,卓不凡吸溜着凉气面露痛苦。
    李维生不禁哑然失笑,倒是让旁边的张生有些惊奇,一向沉稳的先生甚少如此喜笑流于面。
    卓不凡吹着热茶,看了看旁边的张生,没等李维生表示,张生已经告退。
    “这人倒是机敏。”,卓不凡赞许的说到。
    “是个好苗子,是张献忠的远亲,怕是奉命而来,不过,我看他倒是个可以信赖之人。”,李维生也端起茶盅边饮边随口说到。
    卓不凡却是放下茶盅,盯着李维生问到:“先生识人定然不会错了,不知在先生眼中,我卓不凡是不是可以信赖的?”,此时卓不凡却是没有使用老小子的称呼。
    李维生默然,并没有回答卓不凡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这次大战,那个诈败后助大华军脱困的就是你吧。”
    卓不凡眨了眨眼睛,反问到:“你说呢?”
    李维生摇了摇头,不再追问,放下茶盅说到:“你这次真的不该来,张献忠远比你想象的厉害得多,而且,我既然已经辅佐八大王,于情于理,似乎都应该将你拿下。”,说完,李维生双目炯炯看着卓不凡,对他的大计来说,面前的卓不凡就是最大的威胁,就是那个让他不惜跟八大王当面劝谏的意外,解决了卓不凡这个威胁自然是个很好的选择。
    卓不凡翻翻白眼说到:“切,老小子你别虚张声势了,要是想拿我,刚才在王府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翻脸。喂,老小子,跟我走吧,这里容不下你。”
    一句容不下让李维生神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叹道:“事情尚未至不可为的地步,我军正是鼎盛,用不了多久就会形成气候,官兵不足为虑,大业尚有一搏。”
    卓不凡闻言翘起了二郎腿,嘿嘿笑道:“老小子,你信不信,就这十万乱军,老子五千兵马就能让它烟消云散!”
    李维生瞪大了眼睛看着卓不凡,想要反驳却是有些心虚,不知怎么的,自己对这卓不凡却是总也看不透,一年多以前,这小子都敢用几千新兵追杀鞑子精锐骑兵,虽说当时情况特殊,但现在又过了一年多,谁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卓不凡还没说完:“再说了,你现在说话真的管用?”
    李维生不禁黯然,身为一个谋士,跟决策者不合或者失去信任就真的一文不值了。
    看着面前一脸坏笑的卓不凡,联想到此次他匪夷所思的出现,李维生忽然心生不安,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卓不凡笑了,站起身来说到:“没什么,不过你今晚最好做好脱身的准备,我会安排人在外面等候。”
    顿时,强烈的无力感笼罩了李维生,看着正向外走的卓不凡哭笑不得,他一点都不怀疑面前这个年轻人说的话,在大势谋略上自己一向颇有自信,但是面对卓不凡,自己总是感觉有劲没处使。
    张生走了进来,此时天色渐晚,院子里也渐渐寒冷起来,那个小火炉的热量渐渐不能驱散渐浓的寒气。
    李维生裹了裹毛毡,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张生也没有多嘴,只是陪伴在先生身边,就那样站着。
    天色黑了下来,月亮还未出现,星光洒落,清冷月光下的老槐更显落寞寂寥。掩入夜色中的李维生长叹了口气,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对张生说到:“张生,你可有家眷?”
    张生闻言一震,毫不犹豫的回答到:“学生卓然一身,并无牵挂。”
    李维生点点头:“那么,你可愿随我亡命天涯?”
    张生单膝一跪,坚定地说到:“学生得遇恩师才觉心中敞亮,不管师父去哪里,学生都誓死追随!”
    李维生艰难的站起身来,顿了顿有些发麻的膝盖,欣慰的说到:“如此甚好,也不用准备什么了,出去看看,自有人接应,如无意外,你我今夜就离开此间罢了。”
    张生正要依言而行,忽然城中传来一阵嘈杂,隐约还似乎有惨叫悲嘶,随即,一阵马蹄声传来,大队的人马直冲向这边。随即就是沉闷整齐的脚步声,显然是大队的步兵随行。也不知有多少人。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那大队骑兵已经冲到院外,张生轻拉开院门,旋即迅速关上,回头紧张的说到:“大王的亲卫!来意不善。”
    李维生面色发白,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卓不凡做了什么手脚,但是直觉这次八大王恐怕要对自己不利。
    张生也是面色微变,忽然飞速返回房中,又很快出来守护在李维生身边,手中多了一把红穗宝剑。
    大队人马停在院外,显然正是奔着此间而来,对方也并不言语,倒是不清楚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少顷,张生喊出了一名小厮,乃是平日里做些粗活的仆役,命他出门探问来者何意。那小厮显然也感觉到情况不对,并不情愿,但出门问个话想必没什么问题,被张生硬逼着打开了院门。
    “你们是干什......。”,话音未落,一阵弓弦崩响,那小厮连惨哼都没有发出,就随着哆哆钉入门板的强弩倒翻入院,立时毙命。
    张生一脚踢上门板,落了门杠,转身急道:“先生!”
    李维生已经是面目煞白,好狠啊,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杀!”,院外是张献忠的亲卫,素以彪悍狠辣著名,在以前张献忠嗜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杀人无数血泊里泡出来的。此时,杀令一下,红巾大刀的兵士疯狂冲上。
    “呜~~~”
    一阵奇特的利刃划空声响起,星光中一片银芒闪过,外围掠阵的骑兵惨叫着跌落大片,而那银芒居然打着转掠过冲击院门的兵士,又带起大片血雾后飞回了后街的暗处。
    这一下,背后突然遇袭的亲卫队连忙调转身,一片强弓蹦蹦射入黑暗,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星光下的街对面暗影中却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一时间,诡异危险的感觉让冲击院落的兵士也都停下了脚步。
    “嘶嘶~~”,又是一阵锐响,这次看不到银芒,但前排的兵士和骑兵又倒下了一片,惨叫悲嘶响起,几匹受惊的马儿也狂奔起来。马儿仿佛也能感受到街对面的诡异,居然向后冲入了人群,撞了个人仰马翻。
    院门忽然打开,张生夹着一人直冲出来,手中宝剑翻飞砍翻数人,奋力一丢,将夹着的那人丢上了马背,宝剑刺中马臀,战马惨嘶狂奔而去。同时,张生拉住了另一匹无主的惊马,惊马嘶叫,居然无法挣脱看似文弱的张生掌控。
    “不要管他!不要让马上的人跑了!放箭!放箭!”,亲卫队中忽然有人大叫,随即,一阵强弓利箭如雨一般笼罩而去,已经冲出几十步的马儿惨嘶着滚翻在地。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又冲出一人,张生一把将其托上马,同时跃上马背,两人一骑,剑光翻飞中冲翻了十数人直向街对面窄巷冲去。
    “放箭!放箭!”,竭斯底里的大叫中,刚反应过来的弓弩手慢了半拍,弓弦崩响中,无数箭矢冲入夜色,而两人一骑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中,一条窄巷忽然冲出一匹怒马,马上张生双目圆睁,极力辨别着前面昏暗的道路,耳旁不断传来衣袂掠风的声响,同时,黑暗中不断有人出声提醒着自己的方向。
    “前行!...左转...前行!”
    身后,喊杀声紧追而来,很快陷入杂乱叫骂和惨嘶,不知道有多少人又是什么人在狙击追兵,张生此刻只能圆睁双眼护着胸前的先生暗夜狂奔。
    初时还不时有箭矢掠过半空,很快,那些厮杀已经远远落在后方,张生眼前一亮,一蓬水气扑面而来,眼前,居然到了西城水岸边,正是巢县码头。
    几个身影忽然掠过马旁,速度居然比奔马还快。
    “不要停!随我来!”
    一个蒙面人扭头对有些犹豫的张生喝道,随即当先向着通向水中的栈桥冲去。
    张生一策马,马蹄敲打着木栈桥,急速冲了过去,栈桥另一头,一艘木船停靠,船上,卓不凡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怒马急停,张生双腿一弹,抱着李维生跳下马来,旁边的一名蒙面人手掌一抹,怒嘶的马儿忽然失去声息,倒毙在栈桥一侧。
    卓不凡喜出望外,迎上前来,扶住李维生高兴地说到:“老小子,没事吧。没想到张献忠下手这么狠快,好在你没事!这就好这就好!”
    李维生惊魂未定,哪里还顾得上问个究竟,转身感激的看了看张生,一拉张生的手就待上船。谁知,一拉却是没有拉动,张生紧紧握住李维生的手,紧闭的嘴角忽然一丝鲜血渗出。
    “先生,学生,学生恐怕无此福分再追随先生了。”,随着开口说话,张生口中鲜血狂涌而出,身体摇晃了一下,眼神也渐渐涣散起来:“明心智恩同再造。如有来生,待有来生,学生定然衔草结环......,还,还追随先生!”
    “扑~~”,张生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向前扑倒。
    李维生睚眦欲裂,拼尽全力抱住张生,而张生身后,七八枝箭矢赫然深入,鲜血,早已沁透了棉衫直下后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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