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堂外的院子很大,此刻却挤满了人。
    不止有节度府的文武官佐,还有福州城内大部分官员,以及十几名士绅。
    细若蚊呐般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飘忽着。
    “对燕王行刑?这也太荒唐了吧,便是真有犯法,也当以‘八议’减免。”
    八议制度就是统治阶级成员的司法特权,而且正式列入国家法典,是一种公开的不平等。
    “这是燕王自己所设的新军法,全军一致,无论上下皆需遵守奉行。”
    “据说燕王还是代人受刑,不过却加了倍,原本是五十杖,变成了一百杖,还是脊杖……”
    “嘶,军法如此严苛么?能挨过五十脊杖不死的人也没几个,一百那不是死定了!?燕王难不成有失心疯?”
    “或许是他想以身作则,以推行严刑峻法,这以后的官啊,怕是难当了。”
    “我才不信会真打,大约就是做个样子吧……”
    院子正中,赤着上身的赵孟启俯趴在斜面刑架上,不过手脚都没有被束缚。首发
    常庚和耿直手执水火棍站在两侧,神情依然不知所措。
    赵孟启等了半天没动静,不禁怒喝,“还愣着干嘛?执刑啊!”
    自己给自己判刑已经很稀奇了,这还自己发令,并催促行刑的,恐怕是千古奇闻。
    耿直傻傻看向常庚,见他脸上好似苦瓜一般,五官差点皱成一团,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唉,我也不想打啊……
    耿直心里苦,却不敢不服从命令,只好慢慢举起水火棍,使出以前在衙门中练会的‘绝技’,打出了第一棍。
    棍风呼啸,狠狠击向赵孟启肩背,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中一颤。
    等棍子抬起后,原本光洁的肌肤上现出一道皮破血流的伤痕,红得刺眼。
    呀,真打啊?
    在场许多人都惊愕了。
    也有一些深悉其中猫腻的人,看出这是‘外重内轻’的假打,可也知道假打仍旧会有伤痛。
    不管燕王是出于什么目的,能以身作则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因此,这份狠绝,让所有人都心有戚戚。
    随即他们却听到赵孟启大吼,“这是在给我挠痒痒吗?这一下不算,重新打,认真打,别他娘的玩花头!”
    听到这话,耿直都快哭出来了,只能咬咬牙,丢开所有技巧,再打出了朴实无华的一棍。
    比方才更沉闷一些的击打声响起,赵孟启的身体微微一抖,差点惨叫出口。
    他身体确实异于普通人,但仍有正常的五觉,甚至还更敏锐一些,挨了打自然一样会疼痛。
    深吸一气,缓了缓,他又开口喊道,“这下才算像样点,继续!”
    就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中,常庚艰难地扬起上红下黑的水火棍,“看打。”
    长棍重重落下,再添一道血痕,甚至还有血花溅起。
    “没吃饭啊?用力点!”赵孟启又喊。
    或许,他是想用这个方式来代替惨叫。
    而耿直也发泄式大喊,“三。”
    红色棍影又起,猛烈落下,“啪!”
    “再来!”
    常庚脸颊颤抖,“四。”
    “啪!”
    “痛快!”
    耿直与常庚轮番挥棍,似乎打出了节奏。
    赵孟启肩背上渐渐皮开肉绽,血水四溅。
    看着这真实又迷幻的一幕,强烈的视觉冲击,令许多人开始恍惚起来,似乎魂魄正在抽离。
    并不是他们没有见过打板子,相反,自从宋太祖确立了折杖制度,打板子就成为了衙门中的主要刑罚方式。
    所谓折杖法,就是把流徒杖笞四种刑罚折算成为打板子来执行。
    比如判了流放三千里,就可以改换成脊杖二十加配役一年。
    若是徒三年,就打二十脊杖,然后立刻释放。
    还有判了打一百杖的话,实际执行的时却只打二十臀杖。
    之所以采用这个折杖法,一个是体现仁慈,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二来嘛,大约是以具有戏剧性的惩罚,来规训民众敬畏法律。
    所以古代的行刑往往都是公开的,通过直观场面的视听冲击,让民众将犯罪行为和受惩罚紧密联系在一起,可以使一些潜在犯罪者因为恐惧刑罚而放弃犯罪。
    可是对于特权阶级来说,往日观看这样的场面时并不会产生恐惧,因为刑不上士大夫嘛。
    然而,眼前这一幕,却实实在在令他们震撼和恐惧。
    连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燕王,都没有了减免刑罚的特权,那还有谁能逃脱罪惩呢?
    “四十三。”
    “啪。”
    “继……续。”
    赵孟启仍旧顽强的喊着,但声音开始颤抖,似乎对疼痛的忍受到达了极限。
    常庚忍不住就收了几分力道,“四十四。”
    棍肉相交,声音似乎没有变化。
    但赵孟启立刻怒骂,“娘们都比你有劲,这下不算,重打!”
    因为放水反倒让殿下多挨一杖,常庚不禁有些懊悔,急切间把力气都灌于棍上,奋力挥下。
    “啪…咔……”
    水火棍居然拦腰而断,常庚望着断茬失神。
    院中其他人哗然,即便心理再阴暗的人,此时也不会对这次杖刑的真实性有丝毫怀疑了。
    作为刑具,水火棍是有统一标准的,‘长三尺五寸,大头阔不过二寸,厚及小头径不过九分。’
    大的一头宽六厘米多,厚度和握柄一头的直径约三厘米,以坚硬结实的木料制成。
    可以想象要将其打断那得用多大力气啊,这样的击打力量下,普通人就算穿着甲胄做防护都会吃不消。
    眼看着此时的燕王没有发出喊叫,也不见其他反应,所有人都慌了神。
    完蛋,该不会真把燕王打死了吧?
    哪知赵孟启也只是为棍子被打断而错愕,很快就回过神,“换棍子!换人!再打!”
    还打?
    燕王一定是疯了!
    换棍子也就罢了,还换人?
    这分明是要将自己往死里打啊!
    对自己都这么狠,那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所有人脑瓜子都嗡嗡的,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涌。
    这时候,常庚和耿直退下,换了两个禁卫执刑,红色棍影再次翻飞。
    知道燕王若是发觉力道不够就会要求重打,于是两个生力军不敢偷奸耍滑,棍棍打在实处。
    每一杖打下去,疼痛就会像巨浪一般将赵孟启淹没。
    十几下之后,赵孟启有些扛不住那剧痛,脑子开始发懵。
    为了不发出惨叫,他紧紧闭起了嘴,身上的肌肉也全都紧绷着。
    青筋暴起的额头不停渗出汗水,汇成黄豆大小后,不断滴落在石板上。
    下意识中,他抓着刑架的双手越来越用力,一寸厚的木板渐渐变形。
    见他不再喊叫后,行刑禁卫的报数声也越来越小,整个院落中似乎只剩下刺耳的啪啪声。
    一棍又一棍,明明是打在燕王的身上,却又仿佛打在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每一棍落下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跟着抽搐。
    此时却只有一个人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那就是依然呆立在正堂中的钱朵。
    自从赵孟启说出那句对她的判决后,她就开始变成了这样,仿佛一块木头。
    后面赵孟启还说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完全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只是突然一阵心悸,让她好像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耳中响起了奇怪的啪啪声。
    她眼中依旧空洞茫然,像具行尸走肉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步。
    慢慢走到门口,她仿佛看见有张可恶的脸庞正在向自己微笑。
    心中一颤,散漫的瞳孔缓缓缩聚,焦点落在一张狰狞变形的脸上。
    这混蛋在干嘛!?
    突然就像有一道霹雳,在钱朵的脑海中炸开,让她瞬间恢复了意识。
    随即,她就像一只发疯的豹子般冲了出去,恶狠狠地撞开正扬起水火棍的禁卫,又飞扑到赵孟启身上。
    “都住手!不许打他!……”
    钱朵愤怒地尖叫着,并紧紧贴着赵孟启的后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他遮蔽伤害。
    赵孟启正疼得头昏脑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激,立刻清醒了起来。
    “嘶…钱朵你捣什么乱,快给我下来!”
    “我不!”钱朵反而更加死力的搂住赵孟启。
    赵孟启哭笑不得,“差二十棍就打完了,你别碍事行不行。”
    “不行!要打就打我!”
    钱朵此时隐约也明白了,赵孟启其实是在替她接受刑罚。
    “别胡闹!”
    赵孟启撑着刑架站了起来,然后掰开钱朵的手,把她从身上扯了下来,交给禁卫,“给我看好她!”
    接着他又回到刑架趴好,“别磨蹭,赶紧打!”
    于是,棍影又起,血花再次盛开。
    钱朵拼命挣扎,但双手被禁卫抓着,根本无法挣脱。
    眼看着棍子一次又一次砸在赵孟启已经血肉模糊的肩背上,钱朵彻底崩溃了,哇哇大哭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有错的是我,要打就打我……我真的知道错了……赵孟启,你个混蛋,快让他们停下来,求求你了,你让他别再打了……我以后不任性了,我好好听话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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