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个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個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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