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护城河沿路挂满了千姿百态的花灯,人与人磨肘擦肩,看着花灯猜着灯谜,时不时抬手指一下天上的圆月,一片欢乐。
    护城河上是京中王公贵族各家的画舫,有大有小,雕龙画凤各不相同。
    而在这其中最为耀眼的就是晋王世子祁宝的‘梦荷’画舫,整个船身画满荷叶荷花,如一块荷塘一般,就连作为坠饰的也全是荷花状的金银玉石,画舫上挂着的也皆是荷花灯,桅杆上挂着满京都最大的千层荷花灯,见者无不赞一句宝世子不愧是全京都最会玩的人。
    不过这艘画舫之所以最为耀眼的缘由并不完全是因这画舫的精美,而是将要登上这座画舫的那些人,谁人不知宝世子与睿灵郡主相交莫逆,进而与京都上下青年俊彦俱皆相熟,只以目前来说,听闻已经决定赴约的就有梅三元等新科进士和以定王世子为首的西山大营小将们,至于那些本就和宝世子相熟的勋贵子弟,更是不必多言定然会到的,几乎整个京都三分之二的优秀儿郎们都将聚到这艘画舫。
    如何会不引人瞩目呢?
    “梦荷”画舫上,每个受邀上船的客人还赠一支荷花玉簪,逗趣如宋三等人,顺手就插到了头上。
    几人相顾整理一番,宋三忽然挤眉弄眼地看着王宸说道:“哎呀王大,你可真适合这根荷花簪,秀外慧中。”
    言致早早便到了,刚逛完整艘画舫出来就听到这番话,抬头望向王宸,心中不免赞同宋三的话,王宸生得秀雅,更直接说,有些男生女相,与那荷花簪,可谓相得益彰。
    “哎,郡主来了,快快快,快给郡主也插上。”
    祁宝从她身后窜出来,勾着言致的肩膀笑道:“以为我不想插?你们谁有本事给阿草簪上这支荷花簪,接下来半年的花销本世子包圆了。”
    “宝哥哥,你这不地道啊,自己怕郡主把你拍飞了就撺掇着我们去,这是打量着我们傻?”
    “哪里哪里,虽然比我是不如,但你们绝对不傻。”
    言致无声浅笑,静静地看着他们闹腾却不想叫人给抓了包,王宸不知何时到了她左侧,问道:“郡主,清珏世子成婚在即,不知傧相请了谁?”
    闻言,言致转头说道:“还没定呢,王大这么问,是有意来给我兄长做这个傧相了?”
    王宸正欲回答,就听到宝世子咋呼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言致望去,见是言晔和梅之白相携而来,身后还有十数人,便朝他们挥了挥手,还没收回手,就看到王奇的脑袋从言晔身后窜了出来,挤眉弄眼地冲着言致笑,言致挥了挥拳头,那小子便转头装模作样的赏景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的互相见了礼,也幸好今日能上船的人都不是那些拘泥于礼数的人,不然还不知会是怎样一副拘谨的场面,等众人各自落了座,宝世子身边惯常伺候的风花和雪月才领着仆婢上前,先为后来的人各自赠上一支荷花簪,再陆续上着酒水。
    随着一阵扑鼻的香味传来,竟是一只烤全羊被抬着上来,想来也已不少时候了,油光滋亮,煞是诱人。
    因着亲疏远近的关系,言致此刻坐在右边次座,上方正是兄长言晔,下首是宋三,王宸坐到了对面,隔了三四个座次,但言致还记得方才他说的话,这会儿便又提了起来,“大哥,方才王大问我你可请了傧相,我记得是还没定的,今日这里这么多人,不然便就着这时候定下来?先说先得啊,王大的位子我就先替他定下了,你们其他人可自己抓紧了。”
    “谢世子和郡主看得起。”王宸赶忙起身举杯道谢,没想到言致竟然还记着,并且直接将她定了下来。
    睿灵郡主啊,真是令人敬佩的。
    言晔无奈地笑了笑,对她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无可奈何,却也不会拆了妹妹的台,应道:“确实是缺傧相,只这需要的人数也不多,数量有限,就只好先来先得了。”
    他们虽然说得随意,但谁不知道傧相是个怎样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定王世子、四品忠武将军的傧相,那没有一定身份地位是想都不能想的,而就算有这个身份地位,也是要先看看与定王府的关系再来决定的。
    如此,除去早说了的王宸,也只有梅之白、宝世子二人是实在愿意来做这个傧相的,其他的叫得虽热闹,却也不过是玩笑而已。
    言致兄妹倒也不在意,他们本来预备请的也本就是这些人。
    说过这一头,宝世子笑道:“说来我和清珏可是同年生人,如今清珏都要成婚了,我这媳妇儿还不知身在何方呢。”
    “哎,宝哥哥莫急,前不久不是听说晋王妃在满京都给你寻贤妻嘛,想来不出多久就有结果了,到时娇妻美妾皆有,美不死你。”
    祁宝佯装一怒,指着说话的宋三一拍桌子,说道:“竟敢笑话我,宋三你以为你好得很,我可告诉你,前不久我都听到宋家伯母和我娘的话了,你妹妹这即将出嫁你却还未定亲,时间上来不及了,只得缓一缓,但也绝不会迟多久,说不定你还先我一步呢,毕竟有些人也是及冠的老人了。”
    梅之白扬唇一笑,推开身边挤眉弄眼的几人叹道:“宝世子这话可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这及冠未婚的可不止宋三一个,你与宋三的恩怨便莫要扯上我等无辜之人了。”
    闻言,宝世子眉梢一挑,收回恶狠狠盯着宋三的眼神,转而向言致挑眉一笑,言致与他是怎样的熟悉,只这一眼就看到了他眼底浮动的戏谑之意,心内一紧,一把扯住他灌了一杯酒说道:“你们这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哪有什么无辜的,大祁三十七州,何等辽阔,再是眼光高,也总能找着个合心意的人,不过可得紧着些,莫要我哥哥都当爹了你们还没音响呢,到时候可别怪我言家的儿女们仗着年长欺压你们的后辈了。”
    宝世子与她何等心意相通,一瞬便明了他的心意,收起那份想要撮合的心思,悠悠叹道:“哪里那么容易哦,我们这等无所作为的纨绔啊,也不知哪家女儿眼珠子亮些才能看到我本质里的好,不被外物所迷惑了。说来梅三元就容易了啊,瞧这京都的小娘子们,只要你梅之白说要娶妻,绝对是蜂拥而至啊。”
    梅之白端着酒杯遥遥敬了他一下,浅笑不语。
    场间越发热闹起来,那只肥硕的烤羊不一会儿便去了大半,言晔仍留在席间,言致却起身顺着身后的环梯上了这艘画舫上赏河岸花灯会最佳的高处,不一会儿就有人跟了上来,她心中知晓是谁,并未回头,那人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敛裾如她一般坐到了地板上。
    言致偏头看他,他便正正与她对视,唇边带着笑意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我都听着。”
    他的笑容那样诚挚,那样温暖,言致忽然眼前一晃。
    仍是这个人,只是要小了许多,面色那般的苍白虚弱,身形更是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飞了,却努力扬起温暖地笑容,拉着她的衣袖坚定地说着“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她是何德何能,才能遇到他,遇到他们,教他们为她付出良多,却仍无怨无悔。
    “好了,别这样,笑一笑,你这般模样会叫我想要得寸进尺的。”
    他这样刻意调笑,言致本来有些酸胀的眼眶忽然就好了,无奈地一笑,然后努力笑得更自然更灿烂一些,因而没有注意到他颤抖地抬起手,试探了一下,最后也只是落在了她的大臂上,安抚地拍了拍。
    她已经回避了他许多日,以梅之白的敏锐自然早有察觉,加上方才席上那番话,他心中已有底了,只是仍想再等一等,万一,有个万一呢。
    如今她面对他,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微微红了眼眶,那这就够了。
    他向来,是个很知足的人。
    不求完全拥有,只要能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足矣。
    但他心中这番想法,言致并不知晓,她只是抿了抿唇,按照自己早已措好的辞,缓缓地说道:“之白,还记得我带你们走时说的话吗?”
    “每一句,每一字,都记得。”且,铭记终身,不止是话语,还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神情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肯定记得的,我也还记得,我当时便说过,以后,你们便是我的兄弟,与我的亲生哥哥一样的兄弟,哪怕后来又有许多的人,但你,仲廉,还有小白,于我,永远是最亲的。”
    梅之白的神色至始至终都很平和,笑容也一直都在他面上,这一刻言致忽然相信,她之前坚持的推测应该是真的,之白怎么会对她情根深种呢,不过是见她要议亲了,本着他们多年的情义,不让她无人问津而难堪罢了。
    那么后面的话,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再等等吧,等世道彻底太平了,就像二哥一样,让你们都成为我真正的兄弟。”
    梅之白点头答应,只要是她想的,怎样都好。
    两相对视,言致灿然一笑,眸中若盛了漫天星光,补上了今日月明星稀的缺憾,叫身前那万千灯火都作了陪衬。
    今日她心头压了两件事,如今一件私事了了,那就还剩一件正事。
    她笑容一变,有些讽刺,梅之白看到了,问道:“有多少人盯着我们?”
    “不多,只是恰好将四面八方都封了个干净。”
    “还真是挺大手笔,在他们看来我们本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却仍然布下这防卫,可见他们对四大仓的祸害定然比我们所知要深。”
    四大仓······
    言致抬眸望向东方,那里是大祁盛世太平四大粮仓,也是今夜那件正事的中心,按照世家计划,再过半个时辰,那里将会亮起照亮整个京都的冲天之火。
    若叫他们成事,莫说今年将将募成的十万大军将无粮可用,一旦有任何天灾**,整个大祁百姓都将饥饿无依。
    身为盘踞大祁上百年的世家,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四大粮仓对于整个大祁的重要性,盛世太平四大粮仓建于大祁太祖初年,第一年是太祖皇后以自身所出家族所有积蓄向天下豪富购粮以充盈,而后每三年以赋税新粮之三换往年旧粮,旧粮低价卖与各大受朝廷认可的粮商,略提价贩与贫农,据计算,四大粮仓库存,可支撑大祁人口最为富余的御州一年之需,每每有水患旱灾,皆是自四大粮仓调粮以赈济灾民。
    这么多年下来,无数人都习惯了何处无粮都不能让四大粮仓空置一丝,谁能想到世家早就对四大粮仓起了心思,对粮仓插手竟已不止数十年了。
    言致微微闭眼,仿佛是被灯火晃花了眼,梅之白却看到了她面上的狠厉,抬手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挡在她眼上。
    叫外人看来,却恰是一副男女情谊相得的模样。
    言致并没有丝毫察觉,她只是在想一个人,一个并不算顶美却叫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那是陈十六娘,陈家现任家主刑部尚书陈燕的嫡亲侄女,大理寺卿陈义的嫡幼女,在外并无太大名声,在言致回京之前,整个京都女儿家的风头都叫随雯一人占尽,除去随雯,其余在京都小有名声的小一辈娘子们,也就是玉杳等几位公主和几大世家嫡长女。
    这个陈十六娘,言致只在了解三大世家时看过一眼她的名字,知道她是正经嫡支,平日里言致参加过的寥寥几场宴会也从未看到过她。
    但随雯告诉言致,她是礼部尚书唯一的女弟子,言致当然知道礼部尚书是什么人,他也姓陈,甚至和陈家渊源颇深,只是他所在那一支败落多年,只剩他一人,平日与陈家嫡支并无任何交集,可以称得上疏远,还不及云钱二家与陈家的亲密。
    这陈十六娘能以嫡支女儿家身份拜入陈尚书门下,个人才智品行便可见一般。
    于是言致同意听她一言,却不想听到了那样一番话。
    他们早知陈家是墙头草之性,大可行倒戈之事,只是没想到陈家会自己找上来,还送上这样大一份见面礼。
    而他们的要求,那个端方有度,一身书卷气的女子看着言致说得诚挚而坚定:“陈家上下只求辞官归隐,百年内绝不踏入朝堂半步。”
    言致目前还不知道这样的主意是陈家何人拿的,因为还不到谈的时候,粮仓一事,只是陈家的敲门砖,而言致他们,要衡量这块砖的价值。
    今夜过后,便会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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