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如今风云跌宕的大祁而言,承擎十四年的三月十五实在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因为这一日,定王世子言晔大婚。
    不止定王府中一水夺目的红热闹非常,宝世子等好事之人更是打着举城同庆的名头,包下了京都众多酒楼饭馆茶摊面铺,只要还坐得下就可以一道庆贺定王世子大婚,为防有人以此攻讦言家,他们的行径未作丝毫掩饰,大摇大摆地向众人表示这就是他们这些勋贵纨绔给言家的贺礼之一。
    所有人都知晓睿灵郡主向来行事举止并不受世俗拘束,但当真的看到那个女子负手站在定王府大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远远顿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睿灵郡主向来穿着随意,更偏向于男子装束,但没人想到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她仍是这般,三千青丝用一只青莲玉冠束作发髻,一身正红交领襦裙,外罩墨绿色织金绣莲纹的氅衣,这样剧烈冲击的颜色,满京都也无人敢往身上穿。
    依礼,今日受邀观礼之人,女眷往女方,男宾到男方,故而今日大早到得定王府观礼的都是男宾,但是定王府缺人,言天和尚老爷子在宴厅主事,所以大门口就只有言致和尚瑜二人。
    尚瑜才从成州回来,一路风霜,肤色黑了不少,精气神却更甚往昔,相较言晔梅之白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这个年纪,更多了一份沉凝,长身玉立卓然如松。
    这会儿人流稍小了些,尚瑜抻了抻因为长久绷着背脊站直而有些僵硬的身体,侧头看向站得比他还要笔直的小侄女笑问道:“你今日怎么没跟着去迎亲?”
    “我要亲自迎着哥哥和轻音姐姐进门,再说了,他们已经有五个傧相了,这门口却只有小叔一个人,侄女也不忍心教您独自站在这儿啊。”
    “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尚瑜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正要反唇相讥,却在看到那方扶着随九郎的手下车的随太傅时忽然收了嬉笑的脸,挂上谦恭的笑容,挺直微微有些放松的脊背。
    言致侧头一看,斜睨他一眼,不屑地一笑,等随太傅近了时,言致笑得比尚瑜要灿烂得多了,还差着十来步时她就摇着手唤道:“随爷爷~”
    随太傅是守礼之人,待得走到他们面前了,才笑着回道:“恭贺贵府世子大喜,吉祥日逢君良缘,佳偶天成必然长长久久。”说着拍了拍随九郎的手,他会意上前,将礼单交付于尚瑜之手,身后跟随的家仆就随着言府的下人抬着贺礼入内。
    “多谢随爷爷吉言了,随爷爷里面请。”
    尚瑜全程未发一言,随太傅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念头,等随太傅的身影都消失了,他才在心底狠狠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言致笑道:“你这丫头嘴真快,将叔叔表现的时机都给抢了。”
    言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当她瞎没看见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事后倒是厉害了,“小叔想表现啊?多得很,我听祖父和随爷爷商讨你们的婚期,瞧随爷爷那样子定是要为难你一二的,偏祖父着急觉得你年岁大了,执意要将婚期定在年前,啧,想想要是你不上赶着去露露脸表现一二,也不知你这婚期何日是个头哟。别你和雯姐姐婚事不成,倒叫随爷爷和祖父几十年的情义都磨没了。”
    “你这丫头惯来没大没小,大喜的日子说些喜事可好?叫什么姐姐,那是你的婶婶。”
    “只要我雯姐姐愿意应,小叔叔你是管不了我想怎么叫的。”
    ······
    言晔一身织金云纹玄色公服,戴着幞头,这是言晔头一回着玄色这样庄重之色,却与他温润含笑的面容相得益彰,端得意气风发。
    他跨骑在绝尘马上,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亲迎队伍,按例,身为超一品亲王世子的言晔大婚,需绕城一周,此时方到得苑林街,这一条街上有着满京都最多最大的各式酒楼,九楼与慧珍楼便是其二。
    九楼今日正是举城同贺定王世子大婚的商铺之首,但与之正对面的慧珍楼却恰恰相反,仍旧开门营业,却与往日无差,故而,今日慧珍楼人烟冷清,只有二楼那据说背后东家独属的屋中有人。
    林寒柯悠悠地转着手中的白瓷茶盏,白瓷甚白,与他削瘦白皙的手指恰得其分,看着楼下热闹的场景,他的眼眶缓缓红了,扣着茶盏的手指一下一下用力,那白瓷茶盏竟叫他一块一块掰了下来,杯口渐渐参差不齐。
    那断裂的瓷片也将他的手指划开一个又一个口子,他却恍然不觉。
    卫零面色发苦,轻声唤道:“主上?”
    却不想他的神思还是清楚的,卫零话落,他便回道:“卫零,你瞧那,当年长兄迎亲亦是这般,骑着黑色的大马,穿着幞头公服,三州同庆,满城俱是红色。”
    他说着话,卫零已熟练地将伤药找了出来摆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待他话落,正欲接话,却又听他说道:“早知如此,便该叫祁俊轩将宋轻音纳入府中,如何会叫他们有今日得意。钺城的人可回了?”
    卫零连忙回话道:“回了,但并未查出丝毫消息,只知这女子乃是言天一亲卫之遗孤,言致上战场那年方才于钺城出现,此前言致一直养病不出,这女子也不曾有人见过。”
    “如此巧合,便是有鬼。”
    卫零揣摩着他这两句话,回道:“可否要与小琦联系?”
    林寒柯已经抛了那破碎不堪的茶盏在给自己的手指清洗上药了,闻言冷笑道:“不必,不过两个女子,建州云仪可有异动?”
    “并无,似是要等京中西王与言天两虎相争,方好从中谋利。”
    “呵,想得挺好,可拿到其与江宣宁之事的确凿证据了?”
    卫零连忙点头,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轻佻,语气沉稳地道:“确实了,承擎五年云仪察觉江宣宁的踪迹,曾连发三次急信赴京,然京中云府告知他所知有误,江宣宁并不在京中,云仪曾多次在大祁境内寻江宣宁踪迹,这些都是无法掩盖的,只要稍一查便可得知。”
    “那就让他们去查,他们不是自得于总能提前得知祁俊轩等人的意向?那便查个够。”
    ······
    祁俊轩携重礼到得定王府门口,他眼睁睁看着言致那丫头嬉笑的面庞只片刻便凝重起来,丝毫未做掩饰,于是面色愈加温和,说道:“恭贺世子大喜。”
    他并未多言,偏叫与之同时到来的几个官吏心中越发肯定他的不卑不亢,不谄媚言家的权势。
    言致看着那几人眼中的赞赏,心中骂了几句‘白痴’,面上却换上笑容说道:“西王年前才将家产交付晋王,替外族补偿罪过,此时又何必如此大礼,我定王府倒无端背了一个收受重礼,不体谅皇子的罪责,不然,还是抬回去吧?”
    祁俊轩看着那个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直接的人,嘴角动了动,勉强没坏了面色,回道:“不过一些方物特产,算不得贵重,西王府也拿不出来贵重之物,睿灵妹妹不必多想。”
    “那西王殿下府中请~”
    转眼,便是申时三刻,即吉时到。
    他们皆是习武之人,迎亲队伍还未到五杰街,就已经听到了礼乐之声,偶尔还有满撒铜钱和围观百姓的欢呼祝贺声。
    这会儿是当真不能再玩闹了,言致整肃仪容,手一招,身后一众身着锦衣的小厮便上前来挂上爆竹,那方迎亲队伍转入五杰街口,言致细眼看去,看到端坐前方骏马上的这方爆竹声声就响了起来。
    “哎,武青,那里那里,扫一下,青毡花席上不得有他物。”
    “去问问,虚帐那里可准备好了?”
    “捧镜的伴女呢?”
    尚瑜看着她指着手将那些稍稍错了小半步的人都纠回来,莫名想笑,又有些鼻酸,这个丫头啊,嘴比谁都厉害,心比谁都软。
    “好了,放心,都备好了。阿草这般厉害,到时我与素初的婚事也交由你来办可好?”
    “才不要。”
    言致话音刚落,那方迎亲队伍也到了,一声嘹亮的‘新人到’,这方立刻便动了起来。那原本半卷的青毡花席‘哗’地打开,恰恰到新娘轿门前。
    新妇亲信使女微微躬身撩开帘子,轿内新娘的青色绣大团牡丹花的裙摆先漏了出来,言晔上前伸出手,轻音缓缓地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捧镜的伴女上前举镜正对着轻音遮在面前的青羽扇。
    捧镜伴女一路倒行,身后数女握着莲炬花烛亦步亦趋,本应由轻音的亲信使女牵着她走,言晔执意要亲手相牵,言致便袖手一挥,改做新郎与新妇相扶而行。
    到得正门前,言致压住礼官,朗声道:“新妇跨马鞍,入门。”
    轻音听出是她的声音,心下忽然就松了,今日出门时那浅浅的一层忧伤和对未来的些微恐惧皆没了,阿草于她,是比言晔要更依赖信任的。
    一路唱礼而行,将一对新人引入中门处虚帐内坐下,稍事休息,尚瑜微微抱拳于女方送亲的七婶八姑示意,便飞快地去往中堂,请示了尚老爷子后,由尚老爷子领着一对新人往言府暂做家庙的鱼鸯堂拜家庙见祖先。
    拜完祖先家庙,再领往中堂拜言天和尚老爷子,拜毕而出,言晔牵着轻音回洞房,言致全程混在礼官当中,时不时抢两句话,都是无伤大雅之处。
    待进得洞房,二人再行交拜礼,再坐床,轻音向左,言晔向右。言致抢过礼官手中的金银盘,伴着礼官的唱礼声将其上的金银钱、彩钱、杂果如花生桂圆一类撒到帐中。
    等礼官示意可以却扇时,言晔握了几下拳才在妹妹戏谑地眼神中将轻音遮面的青羽扇缓缓拉开,露出一张欲语还羞的脸庞来。言致亲手将一对合卺酒端上,言晔先端了一卺与轻音,才端起自己的。
    伸臂交握,再仰头而尽,这是轻音喝酒最快的一次,那可是满满一瓢的酒,虽然人皆叫卺,可再言致看来那就是个瓢,洞房日满满一瓢酒,想想那些不善酒力的女子就好笑,说不定刚喝完就晕了。
    轻音此刻便已有些上头了,面色绯红不说,眼神都涣散了。
    言晔接过轻音险些握不住的卺,伴女从轻音头上取下一花冠一到交给他,由他捏作一处再抛下,以他的武艺当然不可能抛错,但当礼官和言致齐齐喊出那一声:“一仰一合,大吉!”时他还是忍不住笑开了嘴。
    方才捧镜的伴女将镜置于桌上,上前行礼唱词将双方发髻打散,各绞下一缕挽作同心结压入玉枕下。
    合卺合髻已完,这个婚礼便算是结束了,言致轻轻呼出一口气,其实在这之后还应有一干青幼男女闹一闹洞房的,但是被言致给武力镇压了。
    她要给轻音一场完美无缺、永生难忘的婚礼,怎容得任何人前来扰乱。
    言致挤眉弄眼地笑着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又留下轻音的亲信婢女守在门口,自己便大摇大摆地走了,中堂那边的宴席还未散呢,听说有些地方的规矩新郎是要出来待客的,京都却无这说法。
    言致刚踏入那道门却就被人一把扯了过去,宝世子红着脸,显然是已经喝醉了,不然哪敢灌她的酒,“来来来,今儿你哥的大喜之日,你得来替他敬我们酒,用什么杯子,用这个这个。”
    一手接着宝世子随时都要倒下去的身子,一手压着他奋力想要将不知谁的幞头往她嘴里塞的爪子,但一个醉酒的人蹦跶起来力气确实不小,她又要注意到不能伤了他,不敢太过用力。
    实在被他闹腾得受不住了,言致便捏着他的脖颈轻轻一掐,宝世子偏头迷迷瞪瞪地看了她一眼便晕了过去,“不是号称千杯不醉吗?就这么点儿量也好意思狂。二哥,二哥,你把宝哥哥带到你院子里找间空屋子扔进去吧。”
    “哎,来了。”公输白接过宝世子,轻轻一颠就把他架到肩膀上扛着走了。
    天色已晚,烛火仍旧明亮,红红的灯笼和绸花在微风中轻摇着,耳边很吵,但岁月静好。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都会慢慢收获幸福,这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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