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人的运气好,在风暴中挣扎了一夜又一日,风雨渐歇时他们发觉竟未迷失在海洋里,而是被推到了珍珠岛背面的一处崖壁前,与崖壁相隔,不过再来一场狂风就会撞上去的一个距离。
    风浪平息,海面已回到平静,任谁也看不出它之前会那样的狂暴,宛若野兽一般不可抵挡。
    夜色已深,天上满布星子,点点闪烁着似少女清澈的眼睛,倒映在泛着黑蓝幽光的海里,回首望去,美得炫目。
    但此时此刻,并无任何人有驻足观赏之意。
    他们忙着控制船绕过珍珠岛的后崖,寻到一处避风之港停下,将士们飞速开始下船,云仪被几个人护卫着推下去,言致二人一直在后面静静地看着。
    等所有人都下了,他们才并肩往沙滩上走。
    她没有继续妆扮,却从行李中摸出了一个黑铁面具,罩到了脸上,那黑铁面具不狰狞无獠牙,只是简单地遮住脸露出口鼻眼。
    她刚踩到沙子上,小六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扒在她身边,言致见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还湿哒哒的脑袋,说道:“我没事,只是在船舷上蹭破了点皮,风刮着刺疼而已。”
    小六懂事地点头,拽着她衣角的手还在用力,“我很会编斗笠的,我明早就求大哥带我去砍竹子,我很快就会编好的,肯定比这块铁好看的。”
    “好。”
    小六满意地跳着去找他的大哥了,这会儿海滩上已经升起了几笼篝火,将年轻将士们被海水雨水充得泛白的脸照得分明,胖厨子领着几个大儿子正在准备食物,在船上吃了几日的鱼虾,此时上了岛,珍珠岛上有云仪之前命人种下的各种作物,新鲜菜蔬都不少。
    言致动了下他的胳膊,低声道:“现在要如何?云仪这是何意?”
    “等。”扔下一个字,他拉着言致转而踏着沙子散步,姿态闲适,安和推着云仪在一处平平伸出的崖石上,居高而下地看着那一双悠然淡定的人。
    “当年我与阿安阿宁偶遇,我便觉得他们会影响我一生,果然至如今我还是忘不了,不敢忘。那日看到明家兄弟,我就觉着这二人势必颠覆我整个生活,呵,当真是从未出错的。”
    安和远没有主上的淡然,他紧张得握着轮椅的手都在抖,这两人他谁也无法应对,他们这百来人都不过是人家掌中肉,任凭他人处置的。
    但是此刻,他拿不出丝毫应对之法,这二人藏得太深演的太好,莫说主上将他们当做自家子侄而真心相待,就是他,也从不曾怀疑过他们丝毫,这是他头一次出行却未带上暗卫和招募的江湖人士。
    因为放心明家兄弟的能力,却不想真正的威胁便是来自这二人。
    “安和,去把人请上来。”安和不放心他一人在这里,招了一个将士过来守着,自己踩着地走捷径跳了下去。
    言致一步一步踩着被人平整过的路走到云仪身后,她心中本有万千怨恨,这一刻却无边平静,她还有心情去评判云仪的背影仍如头一日见一般挺拔,坐在轮椅上也不矮半分。
    快上来时,释离原拦住了安和,安和焦急地想要上来,生怕言致对云仪不利,但他哪有可能越得过。
    “你是言致?”
    言致站到他身边,与他看向一个方向,抬手取了面具,回道:“是。”
    她太坦然,云仪忽然不懂她之前为何要伪作明家人的身份来他身边,瞧她如今的样子,显然是并不畏惧以真面与他见面的。
    “能否告知,你此行所为何事?”
    言致勾起左边唇角,眉眼皆挑起,显出剑一般的锋锐来,“来杀你,为私亦为公。”
    确定她是言致,是阿宁的女儿的时候,云仪就知道,京中给他的消息有误,这个女孩儿全不似父亲偶有提及的蠢笨无脑,空有武力,被言天教导得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
    聪颖善良,武艺高强,不急不躁,像极了当年的江宣安,与阿宁只有面容相似,她整个人看着就像是江宣安活了过来。
    “此乃惊鸿剑?我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
    他的语气和神态像针一样刺到了言致的心里,生疼,还泛着几欲呕吐的难受,她忽然将云仪的轮椅打了个转,面向了自己,她横着惊鸿剑压在云仪身上,俯身对上他的眼睛,“呵,少在这里故作怀念,我娘亲和舅舅是如何为你所骗以致家破人亡的,我已然清楚,云仪,人得要脸,你将江氏的手段用在云宅,将我娘亲的名字放在眼前,都叫我觉得恶心,若非建州还有十万大军,我当日便把整个云宅都毁了,等我杀了你,解决了十万大军,整个云宅,我会让其化作尘埃去与江家人为伴。”
    云仪神色并未改变,只是看着她凌厉的眉眼有些恍惚,他听到自己下意识问道:“你娘,是不是很爱言天?”
    言致突然平静下来,盯着云仪的眼神却冷得彻骨,“想知道?我更想知道,我娘是与你云仪有怎样刻骨深仇,你欺骗了她和舅舅不算,导致江氏家破人亡不够,还要叫她为家人安危所累郁结于心,我就当你把江氏旧人收留是心存悔意,可是我娘活着到底是会碍你云氏什么宏图霸业?你要让她年仅五岁的女儿亲手把穿肠毒药喂到嘴里!”
    “你知道我娘死前是怎样的吗?她看着我,想抬手摸我的头,却抬不起来,黑色的血把她整个人都染了,我拖不动,擦不干净,血一直流,她慢慢就不动了,我怎么叫她都不理我。她死了你都不放过她,还要把她的名字挂在你眼前,死都不得安宁,我十分佩服自己,能忍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杀你。”
    云仪眼前有些花,仿佛有层雾遮住了他的视线,女孩儿那双泛着泪花带出了血丝的眼睛却能看得清楚。
    太像了。
    与阿安跳下悬崖前回望他的那一眼,如出一辙,并未有多少恨意,更多是不解,却能看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必要一击必杀取了他的性命的决然。
    他张口想说话,却不知说何,云仪此刻深恨自己的智谋,只这一段话,他听出太多了,一切都与父亲所说全然不同。
    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在回荡,阿宁不是被言天软囚,以致抑郁而终,而是为云氏所害,死得极其痛苦······
    “谁做的?”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好像是风箱里挤出来的。
    言致听得分明,冷笑一声,看着他迷蒙哀伤的眼睛却忍不住开口道:“谁?你问我是谁,好,我告诉你,你云家子弟在城外与百姓相争,把御州卫都牵扯了进去,我爹不得不离开,我哥哥莫名其妙不见了人,第二日才在城墙根下找到,恰在这时,云贵妃从宫中出来探望我娘,府中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她不是好人,极力拦着不想让她进去,我跟她纠缠了许久,她就走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干了,打跑了坏人,便欢欢喜喜的去给娘亲端药~”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回去,清了下嗓子眯着眼睛道:“我至今不明白,府中看得那般严,你云氏到底从何处下的毒,可我清楚记得娘亲是喝了那药突然开始吐黑血的,我不懂,既然可以轻而易举进得言府,轻而易举将我哥哥带走,要杀我娘不是更容易的,为何偏要叫我亲手端上那碗药,她至死都闭不上眼,你告诉我啊,你说啊,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要这样折磨她,生死皆不得安宁!”
    她情绪难控,手上用力,压着云仪,轮椅受力不断后退,只差一寸便要跌下平石,她却伸手按住。
    云仪一直盯着她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他自己留在京中的眼线说承擎五年这个女孩儿在她娘亲去世后一病不起,药石无救,若非诤言大师出手,这世上哪还会有这样一个似极阿安阿宁的女子存在。
    云仪知道,她所言半分不假。
    阿宁······
    他闭上眼肩膀塌下去,言致横在他胸前的剑都阻不住他像一滩泥一样往下滑,就像是一直绷着油光水滑的桃子皮,却忽然叫人揭穿了早就腐烂的内里。
    一时之间,内外皆溃。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言致说完话便不再看云仪,目光落在星星点点与天一片的海面上,她张着嘴呼吸了几下,伸出舌头将滑落嘴角的眼泪舔掉,极力将喷薄而出的杀意压回去,却听到云仪呢喃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等她细看去,不知为何这人忽然就老了许多,之前那君子气度还留有半分,人却好像失了精气,跟花木缺了水一样的蔫了。
    “你若不现在杀我,那就再等等。”他的声音没什么力道,很温很慢,却能让人听得明白,“下去吧,小六爹烤鱼极其好,这岛上有味香料加到鱼上更是美味,你若不尝尝,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言致真的很想就这么拔剑将他头颅割下,可是死一个云仪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真正令人忌惮的是建州十万兵马,他现在不能死。
    言致收回剑,顺手把云仪拉回到平石中间,转身走人,她一动,底下已经目眦欲裂的安和就立刻扑了上来。
    刚刚言致那身杀气几乎凝为实质,安和却被释离原一只手就制住,无能为力,他都做好主上若死他定要撕下这两人一口肉再同赴死的准备了,却看到言致走了下来。
    安和扑跪到云仪身边,这个身高八尺的人第一次被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云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未发一言。
    言致抱着剑走到他身边,眼眶红肿,未作掩饰的桃花眼染上了这样的红,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释离原将她连人带剑揽到怀中,按着她的头在自己的胸口,顺着她脑后轻抚几下才低声道:“暂且放他活一活,最迟半月,我们拿他祭江氏亡灵。”
    言致闷闷地应道:“嗯。”
    他将下巴松松搭在言致头顶,望向那边仿佛失了筋骨瘫在椅中的云仪,唇角浅浅勾起,敛下眉眼,藏起满腹算计,将怀中的人抱紧,替她挡住席卷而来的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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