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致伸出一只手扣住舷墙,极力压抑自己想要掐死云仪的冲动。
    云仪却好似根本未察觉到她周身涌动的杀意,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桃花眼半阖,因主人心绪难平,眼皮也在发抖。闭着眼,却无法阻止声音往耳中窜,她很想吼一句闭嘴,却忍不住在那叙述中去找寻娘亲和舅舅的音容笑貌。
    云仪的叙述,没有丝毫隐藏,包括他自己阴暗的心思,他都一一剖析。
    十岁的云仪明明已经接受了父亲族老的教导,生就了一副百转心肠,将任何人事物都以是否有用来区分,任何东西到了面前都要考虑是否可以利用,却偏偏在江家兄妹面前装得直白简单,时不时需要他们相护。
    那几年的建州城,几乎是他们三人的天下,连平日会出来混迹的恶霸纨绔都不见了踪影,得避着他们的锋芒。
    江家兄妹待云仪一片赤忱,在他们眼中这就是和亲兄弟一样的人,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是否有何不良居心,江家人也没有,他们以为这就是云家旁支一个普通小郎,他们甚至连他真正的名都不知晓,他们只知道他行二,还天真的想要给他取名,十分怜惜他父母双亡只能投靠本家寄人篱下。
    他轻松打入江家内部,了解了许多只有江家嫡系才能知晓的事。
    江氏不入朝,却掌有天下书院之首的鹿天书院,门生弟子遍天下,朝中许多人都是出自鹿天书院,士林中人也以出身鹿天书院为傲。
    云仪年仅十三,就破格被收入书院,虽有他自身确实聪颖为借口,但实在却是靠了他和江家兄妹相熟才能连童生功名都没有进得鹿天书院。
    他和江家人越发熟稔,连休沐都常住江家,十岁到建州,三年彻底融入江家,接下来七年云仪着手将云氏整顿一新,革除许多沉珂,让云氏隐隐能在建州与江家匹敌,私下侵占江氏诸多山林土地,当然江家无人知晓背后筹谋之人是他。
    十年,他用云二这个名字轻松考中举人,但他是不能赴京的,所以在与云氏兄妹外出时,刻意戏弄江宣宁,被她一掌拍下了大海,不小心触碰礁石,摔断了腿错过了一次秋闱。
    这年,皇帝薨逝,新帝即位,改元明昭,次年为明昭元年,新帝加开恩科,江氏族人实在满意云二这个小郎,便玩笑询问他可要在赴京赶考前与江宣宁定下婚约,待取得成就回来迎娶,也是美事一桩。
    云仪欢喜答应,虽则他不会赴京,也势必会覆灭江氏,但他由衷倾慕阿宁,极愿意这桩亲事,
    他早便想过,江家兄妹如此纯良,待他日事成,他会留下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安稳度日,若将阿宁变成他的妻子,岂不是正好能保下江家兄妹二人?
    这年阿宁十七,世家女子多数十三四议亲,十七八嫁人,江宣宁这般年岁若议亲要不得多久便会成亲了,他只要设计错过此次恩科,迎娶阿宁却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变化之快,让他措手不及,阿宁跑了,留下一封不愿嫁给云家哥哥,要去找寻自己真正意中人的信就走了,整个江家上下只有一个人知晓她可能去了何处,然江宣安不会说,在江宣安看来,云二很好,不过妹妹不愿意那便算了。
    夫婿不成,做个哥哥不也很好?
    云仪不知好不好,他甚至并未有多少悲愤伤痛,他只是愣了愣,就借势以此为由推脱了本次恩科,他这般作态让江家人极其内疚,待他越发亲如一家人。
    也是这一年,鹿天书院爆出惊天丑闻。
    书院上下共七千多名学子,竟有将近一千人吸食逍遥散,这逍遥散在前朝曾一度出名,乃是一位公主不知从何处得来,用于与面首厮混,因吸食之后令人神思不明,宛如身在仙境而得名,后传入民间,被医者发觉吸食此物会导致人身体越来越弱,对此物却成瘾难忘,直至抽搐死亡。
    能进入鹿天书院学习的,无不是天之骄子,有的家境贫寒,乃是一家人鱼跃龙门唯一的希望,这希望却突然生生毁了。
    一夕之间,这个消息传遍天下,鹿天书院从人人趋之若鹜的圣堂变成了人人恨不得唾之的污秽之地。
    没人去想,好好一个书院为何会出现逍遥散。
    他们只知道这书院中已经死了三十几人,却被埋在后山无名无碑,家中也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有近千名学子沾染逍遥散无法解脱,生生拖垮了身子痛苦死去。
    鹿天书院被迫停学,诸多学生一夜之间散尽,院长江澄,江家家主横剑自裁以谢罪,五十六名先生携手跳下鹿天书院背后的望海崖,尸骨难寻。
    自此,江氏败落,江家门庭无人问津,江家门口挂着的白幡晃来晃去,仿佛吸走了江家人所有的精气神,但不包括江宣安。
    他四方游走,极力想要查出这件事背后的黑手,云仪一直跟着他,看着他一个人在腰上绑了根绳子一步一步跳到望海崖下,想要从湍急的浪花下找到那五十六位先生的尸骨,他被撞得浑身是伤,却始终不肯放弃,将五十六个人一个个找了回来。
    只是有一些已经缺了部分,找不到了。
    云仪帮着挖坑,立碑,看着已经成为青年的江宣安漂亮的桃花眼里酝酿着的水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后悔?
    不
    这是他的使命。
    从他记事起,这就是他的使命,他无从后悔。
    但江宣安太聪明了,他信任着云仪的同时,却怀疑着云氏,因为云氏这十余年的崛起太快,江宣安轻易便查到了云氏已经在各地侵占了原本属于江氏的许多利益,田庄,佃农,乃至水运货船,方方面面,不去查时不觉得,待真正察觉便能直面云氏的野心。
    云仪不想伤他,他只想取江氏而代之,但那个时候云氏祖宅不是云仪一人说了算,等云仪从登虚山回来时,江家已经被建州知州率人抄了家,妇孺老幼皆斩首于东海边。
    云氏留下了如今已渐渐恢复江家声誉的江宣安,逼他写下告罪书,认下江氏种种罪行。
    他被步步紧逼,云仪最后一次看到他,也是在望海崖,他最后看了一眼云家人,轻易看到了刚刚跑到这里的云仪。
    那一眼,没有多少恨,但云仪知道,只要让他活着,终有一日,他一定会卷土重来,让所有云家人一起同归于尽。
    可他没有重来的机会了,他不能认罪,不能让江氏本就难以洗清的罪孽再上一层楼,他转身一跃,拖着重伤的身体跳了下去。
    哪怕他武功卓绝,这样的伤,也绝无生还可能。
    云仪后悔了,在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也跟着飞扑上去时他就知道自己后悔了。
    ……
    “我醒来时,已经是几天后了,安和告诉我,阿安的尸体没找到,那天正好涨潮,许是冲走了,哦,对,他还说我扑得太急,腿磕到了岩石上,断了腿,我当时想,断了也好,我哪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守着,也许阿宁还会回来,她回来找我寻仇我就坐着等她……”
    云仪慢慢开始脱离自己的回忆,眼神逐渐清明,“可阿宁没回来,等我得知她的消息时,你都三岁了,我从未想过那个仿佛仍与我嬉闹的女孩儿竟如此快有了家室,我不明白她为何不回建州,我让她家破人亡,她为何不回来复仇?我以为她是被你父亲所困,却不知被困的人是我。”
    言致眯着眼睛打量神色平静的云仪,实在看不懂云仪这是何意,于是回身找释离原,她没说话,但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他了然于心。
    “云世叔,有话不妨直言。”
    释离原听得懂,这是他期待着的局面,可他想看看云仪破出心中牢笼后,能走到哪一步。
    云仪没答,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与言致说道:“既听了我这故事,可否再伸手受我一礼?”
    言致挑眉伸出手,掌心向上,让云仪将锦盒放到她手中,反手握住,她不知这是什么,可云仪此刻的平静让她愿意接受此物。
    接受他的东西,与杀他这个人,并不冲突。
    “最后一问,能否告知我,你是何人?”他的轮椅转了转,面向释离原,面上是纯然的好奇。
    释离原笑了笑,他还顶着那张‘明科’的脸,温润白净,笑起来便更是温和,“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世叔大可当我就是明科。”
    对着他的眼,云仪默然,他懂了这青年的未言之意。
    这样纯粹的喜爱一个人,他从未体会,无论她要往何处去,皆拾步相随。
    甚好,极美。
    ------题外话------
    上一章只是改了一下江宣宁的年纪,我之前算错了年纪,改成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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