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陈家人吃的是回锅肉炒野菜。
    野菜的清香和猪肉的鲜味混合在一起,闻得人口水直流。
    三妞,四妞在门口,架起来左腿靠在右腿上,单腿蹦蹦哒哒在斗鸡。
    吵吵热闹。
    苏文轩,苏文浩笑嘻嘻上门。
    “大叔,你们家总算回来了,这几天我一直啃着干饼,太馋你们家的饭菜了。”
    煤油灯噗噗响。
    翠花用针线挑了一根。
    陈闲轻笑:“文轩,周先生考虑的怎么样了?”
    苏文轩笑道:“大叔,要我说很简单,你就每天做饭的事,多盛一份给我家先生,我就不信,他能忍受得住你家饭菜的诱惑。”
    哈哈。
    陈闲轻笑,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歪才。
    就算他不提醒,他也打算潜移默化,影响周先生。
    苏文浩轻笑:“周先生不离开应该就是默认,会在此地休整一段时间,我家先生看着沉默寡言,不近人情,实际上是颇为热心肠的一个人,会扶老妇人过街,会买老翁的野菜,会给路边的乞丐一个饼子……”
    在村里开学堂的事情,他昨天就和陈贵说了一声,他们打算明天就将这个消息告诉村里的人。
    回锅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发面馒头微微发黑,蒸汽袭人,用力一掰开,麦香味直钻人鼻孔。
    晚上,陈家人将凉席从屋子里拽出来,地面被太阳晒得热腾腾。
    铺着席子在地面上有些烤人。
    燥热。
    明明已经洗过澡,身上还是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漆黑的天空没有星星。
    陈大柱忽然感慨,“明天可能是阴天。”
    亥时。
    全家人迷迷糊糊,突然觉得脸上一凉。
    “下雨了!”
    陈家人赶紧往屋子里跑。
    不多时。
    哗啦啦的轰鸣声,电闪雷鸣。
    雨开始下大。
    越下越大。
    喔喔。
    卯时。
    村子里是有大河的,只不过因为干旱的原因,已经没了水。
    下了一夜。
    青蛙开始呱呱叫。
    细密的小雨落在庭院中,燥热土腥味的泥土气,院子里的积水被砸出一道道小水坑。
    隔壁虎子娘的土狗时不时伸出舌头卷几滴屋檐下的雨水。
    鸭鹅开始嘎嘎叫,扑棱着翅膀,很是开心,不断用嘴巴在院子里的水洼秃噜找虫子,草籽,蚯蚓吃。
    母鸡缩着翅膀,蹲在屋檐下,试探着用脚趾触碰外面的雨水。
    用陶瓷面盆在屋子的一角开始接水。
    发出噗嗤的沉闷声音。
    陈闲刚把盆放在那里,另外一个屋角开始漏雨,刚才那个放盆的地方,反而不漏了。
    刚拿走那个盆,放在重新漏雨的地方,一开始漏雨的地方又开始漏了。
    陈闲无语,这莫不是在戏弄自己。
    不多时,屋子里的墙壁上湿漉漉的。
    外面下着大雨,屋子里面下着小雨。
    滴滴答答,索性不管他。
    夏天的雨水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屋子里都是泥水,黏黏糊糊。
    陈闲丝毫没了睡意,盖青砖大瓦房的决心愈发强烈。
    天明。
    鸡勾勾。
    陈家人一大早全部起床。
    苏文浩已经站在院子里准备练拳了。
    陈闲感慨,做什么都不容易,凡事就怕认真与坚持二字,明明就是个富家公子,还是那么日复一日练拳。
    陈家人跟着苏文浩练拳,不多时,呼喊声传了出来。
    把地上的积水踩得扑哧响。地上的土砖瓦片时不时噗嗤被踩出来,偷袭众人,也不知道那个瓦片没有泥巴水。
    早饭吃的是豆芽野菜油脂渣包子,一碗稀糊糊的小米粥。
    苏文轩很是自告奋勇呼喊道:“大叔,要不要我给周先生端一份?”
    陈闲点头。
    “去吧,慢一点,路上滑得很。”
    “嗯嗯。”
    周先生书童早饭随便吃的野菜饼,此时他正在看书。
    看到苏文轩过来,有些疑惑。
    苏文轩呼喊道:“先生,闲大叔给你送的饭。”
    周先生皱眉。
    “不合适吧。”
    苏文轩根本没有回答,笑嘻嘻对书童道:“我先走了,吃完别忘了把碗还过来。”
    闻着香味,周先生不自觉吞咽一口口水,书童也讪讪一笑。
    “先生,这?”
    周先生一笑,村民淳朴。
    “吃吧。”
    “顶多就是以后我对陈家的孩子要更严厉一些。”
    书童咧嘴一笑。
    陈家孩子自求多福吧,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
    作业完成的不好,真的要抽手掌的。
    书童上前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嗯嗯,里面有油脂渣,真香!”
    陈家的伙食真不错,香得很,好吃得想把舌头都吞掉。
    周先生也小口吃,斯斯文文,眼神眯起,露出满足怡然自得的神色,时不时点头。
    “真的挺好吃的,想不到在小小的山野间,还有这等妙人。”
    “而且,看他家的情况,也非一般普通农户。”
    “看不懂啊。”
    不多时陈贵带着粮食上门进来了。
    陈贵一笑:“周先生,在我们村子当先生,不知你考虑的如何了?”
    周先生点头。
    “嗯,民风淳朴,我打算教一段时间。”
    陈贵大喜。
    “好好好。”
    “我这就通知全体村民。”
    急匆匆放下粮食,跑了出去。
    周先生呼喊了几声。
    书童尴尬道:“先生,这些都是农户,我不知道,他们可能连束修钱都掏不出来,总不能让先生平白费功夫教书吧,不如我去追上他,拒绝掉!”
    周先生摇头。
    “我不缺那点束修,我平生所学,就是想为朝廷培养几个真正有用的读书人,真正的为国家做事的人才,束修,有当然好;没有也不必强求,村子百余户人家,只要有其中几家给了束修,就饿不死咱们。”
    书童无语。
    “先生就是这样,好心肠,哎!”
    不再劝说。
    当然,这也是他一直真正尊敬自家先生的原因,而不是单纯的害怕畏惧,先生他是真的良善。
    同时有些忐忑。
    山野刁民。
    有时候,不要束修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他们的感激之情。
    也许,会让他们有一种错觉,先生不差这一点,你一个教书先生,在其他地方难道没有人给你送礼嘛,肯定很有钱。
    也不差俺们这一点点干肉条。
    真的很有可能勾引起他们的贪婪无耻。
    书童微微紧张起来,先生心境醇厚,自己一个书童,必须提前给先生谋划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打定主意,一旦先生受到不好的风评,对先生名声有损,他只能摇人了——教训这群山野农夫。
    比如,先生的胞弟。
    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五姑爷、六姑爷。
    “大榕树下集合。”
    陈青山一嗓子几乎全村的人集体出动。
    路上泥泞湿滑。
    “又有什么事?”
    不多时。
    百户人家基本都到齐。
    村民挽起裤脚,草鞋上都是泥泞的泥巴,黏黏糊糊,走起路来,三两步脚后跟必掉,又无奈单腿站立,弯腰提鞋。
    陈贵也没废话。
    “你们觉没觉得,咱村这些年,少了一种人?”
    突然的问题,把大家都问困惑。
    春秀娘挎着马篮子,里面采摘不少鲜嫩木耳:“什么问题?”
    陈青山:“咱们村子有农户,有商贾账房,有镖局出身的,有匠户,甚至有兵丁,就是没有……”
    村里的人一脸茫然。
    苏文轩站在后面接话:“没有真正的读书人!”
    村里的人更茫然。
    “这有什么区别吗?”
    陈贵点头,背着双手:“有很大的区别,咱们村几年前有学堂,后来因为老夫子病故,没有再请一名先生教孩子读书,把这件事给耽搁了。”
    赵大有,嘴里叼着一根草根,懒洋洋回答道:“即使村子有学堂,我家也上不起,上学堂要交束修的,还要买笔墨纸砚,没有一两银子一年怎么能读得起书,我家是没有那个条件。”
    张大光嘿嘿笑道:“周先生,还有这好事,不知道这孩子的笔墨纸砚能不能劳烦先生给点您不用的,让俺凑合凑合?”
    书童抿嘴,闭紧嘴巴,看看,来了吧,一般人哪有闲钱给孩子读书,这老里正还真是昏了头。
    随后又腹诽,不知道等接下来,你们又如何哭天抹泪哭惨,看看能不能从先生这里免除束修。
    这样的事情,他在县城看得很多,那些读不起书的农户,掏不出钱,就一个劲哀求学堂先生。
    很多先生心软,无奈收下。
    后来又在学业上、生活上帮助困难学子,可是有不少人家把这当成理所当然,毫无廉耻之心,贪婪无度,甚至后来人家先生忘了接济,就会去暗示、索要。
    书童小小的少年人,皱眉,太难了,接下来我该怎么防备那些贪婪的村民呢?
    “你先闭嘴吧,张大光!”
    陈贵沉声道:“无需自暴自弃,我为你们寻到了一位真正的做学问的读书先生,这在整个大兴镇,甚至鹿上县,可能都是绝无仅有的,在颍州府可能也没有人能请得起这样的先生,有他们教咱们的孩子,咱们青霞村要一飞冲天!”
    一番鸡汤,将青霞村人给唬的一愣一愣的。
    说什么呢?大白天的,老里正这是发什么癔症?
    周先生面带笑容,起身整了整衣衫,又要出来给他们一个小小震撼。
    “我不收束修,你们看着给,随便多少都行,家境困苦的免费。”
    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上学是免费的,不交束修。
    他想着接下来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坦然接受村民的感激呢。
    帮助那些苦难的农户,他很快乐,很纯粹。
    村民热闹议论。
    “啊,周先生是好人啊,真好啊,我老早就觉得人家可不一般,心肠真热。俺家孩子肯定去。”
    一道声音,缓缓说了出来。
    陈贵面色平静,朗声道:“闲哥决定,凡是在学堂成绩优秀的,所有孩子的束修他全部出了,而成绩只要不是特别差,只要达到合格分数线的,他会给你们一笔贷款,只要在他的作坊三五年还清贷款就行,没有利息。”
    此刻。
    青霞村的声音好似戛然而止。
    所有人愣愣看着那面色平静青壮汉子,陈闲正倚靠在树干上,背着双手不发一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周先生一脸错愕看着那汉子,仿佛听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下雨过后,凉爽的夏风拂过他的鬓角。
    凉爽,空气带来清新泥土草腥味。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懂。
    但是简单的贷款还清,这几个词语他听明白了。
    就是说这汉子说一件事——所有孩童只要来上学,束修他全部出了。
    那是一种三观被严厉冲击的惊骇。
    束修的费用当然很多,但更多的,这明明就是一个农户汉子,他怎么又能有这种格局,为天下,为他人的胸怀的坦荡?毕竟那些村民和他非亲非故。
    那一刻。
    那道身影在周先生心中无限拔高。
    此人绝非普通农户,已近乎仁。
    周先生脸色微微发热,当自己还沉醉在村民可能会对自己的赞扬,奉承,沾沾自喜,而那个人一言不发默默将所有孩童束修钱出了,而面色淡然,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相形见绌。
    陈闲走了出来,步伐沉稳,呵斥道。
    “你们中的有些人,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怎么了,你们还想着人家周先生免费教你们孩子读书,天底下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道理,读书不交束修的。
    “我很痛心!咱们村民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我穷我有理,你就要接济我,凭什么?凭你们够无耻,脸皮够厚嘛?脸蛋够黑、够大能摊开油饼嘛?”
    一番话说的张大光等人面皮发热。
    陈贵看向陈闲,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陈闲在村里发火,
    微微感慨,这孩子真是为他人着想啊,赶紧制止陈闲。
    好好的汉子,不能让这一次事,被人败坏名声。
    他更生气,质问道:“我不想咱们村的人出现又一个贾婆子,我穷我有理,你们都要帮助我,不然你们就是坏人,没良心,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
    给陈闲拉拉仇恨值。
    周先生身形微微发抖,从来没有想到一些话会从一个农户口中说出来。
    给自己争取利益。
    此人当引为知己。
    而站在身边的书童彻底麻木了。
    他已经做好了——要面对那村民很有可能贪婪无耻、可恶的丑陋嘴脸。
    可谁知道,那农户给了他可怕的一击。
    心灵的震撼。
    人家根本就没计算自家先生能免学费,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
    人家是自己全部出束修!
    还是给自家先生全力争取利益,不让先生吃亏。
    还有刚来村子的防备与微微轻视,后来吃了人家的饭菜,很香,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可真是够无耻的,吃人家嘴软,还阴暗防备,自己可真是个坏种啊。
    本就不大的少年人,圆润细腻的脸蛋、白皙的脖子瞬间变得燥热。
    好羞耻。
    自己才是最阴暗、无耻的那一个少年人。
    蝉鸣渐歇,瓦蓝的天空开始放晴,飞鸟在云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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