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播州守将郭李爱连续接到了两条命令。御营将领王立之要他挡住后方追兵,太子殿下手书要他紧守城池不得外出。郭李爱立刻决定遵照朱慈煊的命令行事。倘若要他出城拒敌的是李定国或者刘文秀,他或许还会犹豫下,但王立之,这是谁?御营的官可管不到我西营的兵头上,还是借此机会给太子卖个顺水人情比较香。于是播州官兵看到了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一群看似丢盔卸甲却精气神饱满,逃跑中还保持着整齐队列的残兵绕城而过,不久,一群甲坚兵利、更加精神饱满的大兵们呼啸而来,同样以整齐的队列绕城而过。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对播州官兵视而不见,那高昂起的面颊,让播州官兵们感觉分外刺眼。
    “皇帝老儿就是偏心,御营这帮小崽子,盔甲真是豪华!”
    “都是些样子货,不过这行军队列还真是齐整。”
    “没上过战场的雏儿,老子一个打他们三个。”
    城墙上,感觉被无视了的老兵油子们议论纷纷,口气中满是不屑。郭李爱皱眉看着城下,心中疑惑重重。朱慈煊不让他出城拦敌,他自己脑补了理由。小太子心高气傲、好胜心强,不愿假手他人,他也乐得作壁上观。可这逃跑的军队真的是叛军败军?他从军多年,也算老于军旅,从未见过有打了败仗的军队还能如此齐整的。再联想到朱慈煊和王立之的身份,郭李爱心中警铃大震。
    “得躲远点啊……”郭李爱转身离去,朱慈煊叫他不出城,那他就不去惹人烦了,但今天的事情,还是要给蜀王报告的。
    昆明,皇宫。接到几骑快马带来的军报,永历皇帝坐不住了。马吉翔、杨在、王维恭等人,都被急匆匆叫进了宫。
    永历一脸狠厉,咆哮道:“王维恭,看看蜀王的军报,看看你教的好儿子!看来朕平日里太过优容,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你当朕杀不得你么?!”
    王维恭吓得趴伏在地,他这几天连门都不敢出,亲信的家人被他一拨拨的往贵阳派,就想赶在沐国公到贵阳之前,赶紧安抚住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可这才几天,信使恐怕还在半路吧,难道儿子这么急不可耐,不等我回信就发动了?这要真把太子如何了,自己怕是九族难保。
    他抖着手从王公公手中接过奏章,粗粗扫过一遍,更是吓得亡魂大冒:“陛下息怒,微臣确实不知犬子敢如此大胆啊。请陛下恩准,微臣这就带兵去四川,不带回这不孝子,臣就不回来!”
    永历冷笑道:“你当然想不回来,正好带着兵和你的好儿子、朕的好外甥一起逃命是么?”
    “臣万不敢做此想,臣对陛下忠心天日可鉴,请陛下明察!”王维恭不断叩头,悲声回道。
    此时,王维让战战兢兢开口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尚不能下定论,殿下并无奏章呈报,仅以蜀王一面之词,似乎……”
    “陛下!”杨在一声大喝,打断了王维让的话,“臣以为以蜀王之尊,定不会信口雌黄。且蜀王奏报和之前的信件完全相符,臣以为没有怀疑的必要。”
    永历沉默不语。他倒是没怀疑这乱局是他那胆大包天的儿子一手导演,但也忍不住奇怪王立之的举动。王立之是他外甥,造反?这可不是后汉。大明的外戚早就被文官收拾的跟剪了爪子的猫儿一样乖了,除了捞钱,再没别的本事。可这乱局来的如此突兀,平息的又太过迅速,实在不能不让人去细想其背后的秘密。默然半晌,永历涩然道:“首辅对此有何看法?”
    马吉翔自进殿之后,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此刻听到永历询问,忍不住心中叫苦,“你问我有什么看法,这不都是你那人小鬼大的儿子弄出来的事儿吗?你自己教子无方,我能怎么看?我他妈想回家闭着眼睛不看。”
    可皇帝开口了,这时候也没法讲究沉默是金。老马斟酌一下,咬咬牙觉得该站队了,“陛下,老臣以为御营之乱既已平息,那当前最重要的就不再是穷究其始末了。贵阳的动静定然瞒不住鞑子的,贵州直面洪老贼,蜀王镇守贵州,万万不可因此而分心了。”
    永历闻言一惊,他逃亡半生,满洲兵锋就是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直到联合了西营,才算有了些安稳日子。现在他这个大明皇帝更是完全靠着李定国和刘文秀的支持才能坐稳,当下不再犹豫,言道:“王立之煽动御营作乱,祸害地方,着蜀王一力擒拿,带回昆明问罪。王维恭教子无方、管教不严,纵容逆子闯下大祸。削爵夺职,嗯,就只夺职吧,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旨意不得外出。”顿了顿,又道:“王维让一并夺职。”
    阶下众臣一时无声,王维恭兄弟更是全身无力,软倒在地。皇帝这是只给他们留了爵位,让他们从此在家赋闲养老了。王维恭算是咎由自取,王维让却是感到无尽的委屈和愤懑,这事儿前后和他关系都不大,就帮着自己哥哥说了几句话,便受了牵连,该找谁说理去。
    永历又对王公公说道:“传旨,前军都督着魏豹暂领,后军都督由王升暂领。”魏豹、王升都是明朝嫡系将领,比之只会争权夺利的勋贵和有着反明历史的西营,永历对他们的忠心、能力都更要放心。永历也算是借了王立之作乱的势头,一举打破了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勋贵掌军的惯例,逐步授予武将更大的权力。
    马吉翔等人低头不语,各自思量着此后朝堂上可能会出现的变化。打压武人是大明文官的传统艺能,哪怕到了如今这田地,文官们还是摆脱不了两百余年来形成的对武人天然的敌视。永历朝廷在和西营合作之前,直属的武力基本已被满清摧毁殆尽,而西营虽然奉永历为主,却是保持了绝对的独立性,永历朝的文官也没法对李定国等人指手画脚。而今永历将魏豹、王升擢升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再加上他们本身又管着御营,那就是集统兵、调兵权柄于一身,永历朝的兵部对武人们的约束可以说完全名存实亡了。
    马吉翔皱眉不语,杨在却没这么多思绪,他还记着朱慈煊交代的另一件事情。轻咳一声,杨在开口道:“陛下,王立之逃窜四川,殿下领着御营追击也即将入川。待王贼得擒,是否请殿下前往川东一行?文督师和忠贞营那边,朝廷很久没有派大员前往宣慰了。”
    永历微微凝眉,朱慈煊最近惹了太多事,让他颇为头痛,今日这事情还不知如何跟皇后透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可。”
    湖南,长沙,经略府。
    自李定国“两厥名王”之后就临危受命,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的洪承畴已经很老了,年轻时能骑马提刀砍人的他,如今背已经佝偻,腿脚也不再灵便,兼之患有眼疾,视物也不再清晰。但他依然是满清面对南明的定海神针,挡住了咄咄逼人的南明三王,撑到了南明内讧,撑到了孙可望举家投降,给他的满人主子拖到了奴役全华夏的前夕。
    自从孙可望投降,向洪承畴全盘托出西营在贵州的防御部署之后,洪承畴就爆发了巨大的工作热情。南明只剩下一口气,他必须在李定国和刘文秀调整部署之前开始进攻。这几十天,在他的严厉督促下,经略府的官僚们完成了一年的工作。满清已经拟定了三路进攻的方略,所需物资也在从东南、从京师源源不断的运送过来。最迟明年二月,待得粮草齐备,他就可以摧毁他曾为之奋战十数年的大明,让全华夏的百姓都和他一样,变成满人的奴隶。
    “快了,就差一口气了。”洪承畴昏坐在椅上喃喃自语。他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连他母亲都羞于承认有他这个儿子。可他不在乎,只要他帮着满洲大兵灭了南明,那全天下的汉人都成了奴才,到时候谁还比谁更高贵?此刻的洪承畴,支撑着他为满清拼命的动力也就来自于此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到了后世,虽然他被奴酋弘历列入了《贰臣传》,但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推动民族融合的贤人志士,每年还有不少被蒙蔽的人到他的住址去接受所谓传统文化和爱国主义教育。
    “老大人,有贵阳密报。”脚步匆匆,来人一脸喜色,显是得了好消息。
    洪承畴打起精神,就着烛光看起来。很快,他的疲态消失不见,浑浊的双眼爆发出一阵精芒。“皇上洪福!”洪承畴一声大喝,“伪明内讧不断,天命果然在我大清!”
    斟酌片刻,洪承畴断然道:“天赐良机,断不可错过。请固山额真洛托、济席哈前来议事。”
    片刻,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走进议事厅,对着洪承畴一拱手,便大喇喇的坐下了。洪承畴也不见怪,清初满汉分割,满人地位极高,能对他行礼,那已经是看在他汉奸资格够老、官职够大,且抬了旗的份上。洪承畴笑吟吟道:“二位,有好消息。先看军报,然后咱们议议,能否伺机拿下贵阳?”
    洛托和济席哈闻言精神一振。这俩货并不识字,随手便将军报扔给了随从,待随从念完,济席哈先沉不住气了。
    “经略,既然伪明自己作死,咱们要不趁机咬他们一口,这都对不起他们。李定国不在,贵阳又自己生了乱子,我看刘文秀也顾不上贵州防务,咱们也别管北路南路,先把贵州打下来再说。”
    洛托也道:“不错,不可给伪明时间喘息。湖南不缺钱粮,兵马随时都能动。我们先动起来,打下贵州最好。就算打不下来,也能吸引夔东贼南下来援,到时候想来陕西、广西那边也能发动了,三路合围,伪明必灭。”
    洪承畴沉吟道:“老夫请两位过来,也是想打一打的。但如何打,打多大,还需从长计议。李定国、刘文秀尚在,西营实力尚存,而且老夫得知李定国并未如孙可望所言对其旧部大加贬斥,反而信任有加着意优抚。”
    见两个满人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洪承畴无奈道:“老夫的计划是由济席哈将军帅军进击贵州,以试探为主,一者看看孙可望所述贵州防务是否属实,二者也看看西营战心如何。若西营尚有战力,则尽快退回来;若西营一触即溃,那就一鼓作气,拿下贵阳。”
    洛托和济席哈再次对视一眼,洛托轻轻点头,济席哈立时心中有数,起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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