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虽非讲学日,袁隽依然顶风冒雪到了国子监,在敬世阁中,将前晚细细筛选过的部分书册手记交给了任重,嘱其读后可随心意不拘写些什么,只尽早交给自己便好。
    任重领命而去后,袁隽又拉着姜姝同赴荟锦楼。三楼雅间内,姜姝见袁隽不说话、不饮茶,只临窗眺望,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下也只好安安静静地在旁候着。
    巳末午初,姜姝听见楼下隐隐传来店家招呼引客的声音,应是向着自己所在雅间而来,方知袁隽这半日竟是在等人。正想着,来人已出现在门外。
    “安平公主,姜四小姐,济来迟了。”
    “先生请坐。”
    “韩先生!”姜姝起身行礼,想不通袁隽为何将她和韩济约到一处。
    “先生来时可见着路边打雪仗的小儿?”袁隽突然问。
    “见过。”
    “一旁可有大人?神情如何?”
    “观稚子无忧玩闹,自然也是高兴的。”
    “若知千里之外、边境之地也在‘打雪仗’,怕是无人能高兴得起来了。”
    韩济、姜姝闻言皆是一惊,紧接着,又听袁隽说出更加让人震惊的话:“镇远大将军重伤,昭武校尉战死,西北边境告急,战报不日抵京。”
    “可去过郡主府了?”
    “去过了。只见了亭林。”
    “你想让郡主去把大将军换回来?”
    “是。但依前事之鉴,圣上第一想到的会是宣威将军。”
    姜姝原本觉得自己于袁、韩二人议事的场景格格不入,听到这里终于回过味儿来。
    宣威将军薛垚是太子和乐平公主的亲姨夫,先皇后嫡亲妹妹的夫婿,薛垚的父亲曾与先帝一同打天下,如今还担着怀化大将军的虚衔。月前,户部尚书夫人曾拜访宁国公府,为薛二郎和姜姝结亲之事打探口风,话里话外暗示这份“天赐良缘”是毁了容貌的姜姝最好的选择,仿佛世人都不晓得薛家二郎在花街柳巷之地久负盛名一般。
    “荣国公在京郊有个堪比皇庄的园子,姜小公爷日前所纳的良妾原是京畿巡防营一名郎卫的未婚妻,参劾的折子这几日里会呈在仁和殿的案桌上。”韩济思考片刻后平静说道,好像正聊着的都是些平常不过的小事,而后,又将视线转向姜姝,恰与袁隽不约而同。
    “七皇子生辰就快到了,明日,我便与母亲一道入宫,将贺礼呈上,再同……姐姐说说话。”姜姝很快做了决定,想要起身告退,却见袁隽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极远处,语声幽幽:
    “大成三十年,娘亲在栖山望大败辽军后,与驻守虎啸关的爹爹先后得到消息,称辽军集结了多股兵力强攻薛老将军驻守的坝上关,欲毕其功于一役,撕开西北境防线,直入渝川等盆地四镇抢掠,其后更有绕后反攻被切断补给的栖山望、彻底占住太元山的可能。
    娘亲决定主动出击,带小部精兵驰援坝上关,等赶到了才发现,守军全部缩防关内,军镇的确无恙,但却也白白让出了可以绕至虎啸关背后的要道。娘亲这才知道辽军的目标从来就是虎啸关和涪陵渡口,他们可能还与齐国达成了某种协议,珈蓝山上齐军也正增兵而下。
    坝上关不肯出兵救援,娘亲只好再长途奔袭,而后中了伏、受了伤,等赶到虎啸关时,只看到了困守多日的爹爹……力竭栽下了城门。
    虽然在萧伯父的策应下,楚军最终还是歼了辽军、退了齐兵,可娘亲没能熬几日就因伤势反复无治,随着爹爹去了。
    仗是打赢了,可我的爹娘都死了,而北平军无旨兵马出境,萧伯父只好让萧凌带着我爹娘的衣冠到渝川接上我一同入京……”
    雅间内静极了,几乎连呼吸声都不闻,过了片刻,姜姝一言不发地先走了,韩济原想留下劝袁隽几句,转念又觉得劝慰的话倒不如把诸事安排妥当来得有用,于是也走了。雅间内立时只余袁隽一人,保持着临窗远望的姿势,又坐了很久。
    “主子,太子刚到门口,好像是远远见您在此,特意而来,同来的还有燕公子。”掌柜亲自上楼,佯装替换热水茶点,悄声禀报。
    “知道了。”袁隽心情不佳,又怕身体支撑不住,果断起身要走。太子唐彧的声音却已传了进来:“果然是安平!还是燕洄你眼尖。”
    “安平见过殿下。”?袁隽并不看燕洄,只招呼了一声:“燕公子。”
    唐彧看燕洄不说话,心里纳了闷,拼命给燕洄使眼色:方才不是你撺掇我上这儿来的吗?你倒是说话呀!
    到底相处了两年,唐彧对燕洄的心思很清楚。平日里,燕洄是个全身笼罩乌云的人,也只有在自己提到安平的时候,才能见到乌云里透出一些光来,虽然唐彧也知道这是场不可能有结果的孽缘,但仍希望燕洄灰暗人生里有光的日子能多一些。
    “殿下,安平正要回府,便不奉陪了。”
    “安平!”唐彧情急之下拉了拉燕洄的袖子。
    “安平公主……”
    “殿下,四方馆遇袭之事可查清了?”袁隽打断燕洄的话。
    “尚未。”
    “既如此,燕公子还是不要随意出馆乱走的好。”
    “安平,不过两个刺客,且自那日后也无事发生了,不至于那么凶险。”
    “不过两个刺客?”袁隽目光锐利直视唐彧,“不过两个刺客,消息却灵通到入了四方馆就直奔北苑,殿下赐赏的侍卫和内侍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还不够吗?”
    袁隽知道燕洄也在直视自己,仍不愿看他,反而看向门外一名内侍,对方迅速垂下头。
    “这是唯一没死没伤的那个吧!”袁隽问。
    唐彧回头看了一眼,说:“是。当日四方馆餐食被下了特制的安神散,他……”
    “身为内侍,从小在宫里受调教,于入口餐食上却毫无警觉,被下药而不知,继而昏睡失职,若此番下在饮食中的不是安神散,是别的什么厉害毒药呢?都不需要刺客,四方馆里外里都已经死绝了。”
    唐彧听袁隽这么一说,猛然醒悟过来。是啊!既要暗杀,都已能成功下药了,为何不直接下毒?大理寺卿孙正曾至东宫就重伤侍卫和门外那名内侍的处置问题来讨主意,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该当嘉奖!
    “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安平不知,是该赞殿下的肚量大?还是胆量大?”袁隽又补一刀,且终于将视线调回燕洄身上。
    “来人。”唐彧只是天真纯善,并不全然是个傻的,他抬手指了指,“将他送去大理寺吧!再转告孙大人,案子既然由他负责查办,想查谁、怎么查,他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唐彧又看了燕洄一眼,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雅间内只留下了袁隽和燕洄。
    “袁隽,我在你心里,已经这么不堪了吗?”燕洄心里空落落的,他好像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恨。”袁隽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似下定决心一般,抬头说出让燕洄直落深渊的话:“燕洄,你我不如不见。”
    燕洄失神地看着袁隽离去,无力感将他紧紧包围,只不断低声嘀咕着:
    “袁隽,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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