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多再见,袁隽亲手将一盏茶搁到案桌的对侧,笑着指了指坐塌,说:“坐吧。”
    韩汜高声答着“多谢公主”,又在靠近案桌时用极轻而短促的声音问安道:“主子可好?”
    韩汜,本名“己巳”,袁隽十二死士之一,于顺和六年初得袁隽命令,孤身一人入南海行事。
    “方才在堂上,韩公子自称出自小门小户,不值一提。不过,据本公主所知,韩公子可是门下省韩给事的堂弟。南海琼州韩氏,杏林世家,在本公主看来,怎么都不能算是小门小户了。更何况,韩大人还是本公主的授业先生呢!”
    “回禀公主,说来惭愧,学生实乃韩家二房于江州养的外室所出,原本入不得宗谱、更摆不上台面,直到两年前才被接回琼州认祖归宗。说起来,也真是托了韩大人的福。长房堂兄高中状元入仕,自然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二房又人丁凋落,只我这一个养在江州、连亲生老爹都不曾见过的男儿,倘若不把我接回去,主家管事之权就要旁落。所以,我这个韩家子,属实是韩家人不得已认下的,琼州得些脸面的人家都知晓。既然这么尴尬,不提也罢!”
    “不闻不问弃在外面这么多年,认祖归宗的路很不好走吧!”
    “幸好学生于医道有些天赋,不然确实不好说。不过现如今都过去了,公主不必为学生唏嘘感怀。”
    己巳说得轻松,但其中艰辛不易可想而知,袁隽也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一步。见面机会难得,袁隽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耗时间,便接着问:
    “既然今后要执掌韩家,怎么又来科考了?”
    “不怕公主笑话,学生是觉得,即便能主理杏林世家又如何?南海地区自来巫胜于医,医家、药家中也是有巫族背景传承的更加得势。不过即便如此,还不是说死就死,烧得渣都不剩。”己巳一边波澜不惊地说着,一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满,巫药,长于毒”几字,这说的是那被燕翎卫灭了门的药商。
    “以韩家在琼州的实力,举贤举廉也可入仕,读书科考毕竟苦了些。韩公子归家日短,接连考过童生试和乡试,虽然已很是不易,人才也算出挑,可乡省之内的考校比不得会试大挑,且不说要在殿试上如韩大人般金榜题名,便是能考中贡士者也已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公主说的不错,但举贤举廉入仕,最多不过做个地方小吏,谁也不放在眼里,还是那句话,说死就死,人死灯灭,生前同僚连为你认真审案都做不到。若再没能有个有些门路背景的妻族,恐怕连大理寺门外的鼓槌都摸不到。那日在荟锦楼内,学生就看得更清楚了,果然还是京官更威风些。”己巳以衣袖抹去桌上先前水渍,又写下“滕鋆,官药局稽查郎,死于满后”。
    “哦?那日荟锦楼内闹事的还有你啊?”
    “公主此言差矣,学生那日的确去了荟锦楼,不过是为了见人,既已让人知道我到过场了,何必真为那些无事生非的世家子把自己搭进去?当然要在事情闹大之前抓紧开溜了!”
    袁隽会心一笑,又道“韩公子方才言论悲观厌世,与先前堂上讲学陈词时迥异,但看得出来,你是个极有主意的。本公主只有一言,为官也好,行医也罢,所求本都该是造福一方,故此韩公子将来不管要做什么,只自己想清楚了便好。”袁隽说着,随茶巾一并递出了一页纸,其上画有手里剑,一旁写着“燕翎卫”。
    “公主教训的是,学生定好好参悟,不负公主今日之言。”己巳悄悄收好画纸,用茶巾擦干水痕,端坐饮下微凉的一盏茶后,起身欲行礼告辞,听得袁隽语带关切,道:“韩公子,出门在外,小心保重!”
    “诺!”
    己巳离开后,袁隽出神地想着为了执行自己命令而不得不于天南地北各自艰难隐藏身份行事的自家死士,心里有些不好过,姜姝在敬世阁院门处唤了好几声,她都未曾注意到。
    “公主!”姜姝大着胆子径直坐到了袁隽对面。
    袁隽回神,见是姜姝,笑问:“怎么脱身的?”
    “我容貌唬人,不难的。”自从开始跟着安平公主做事,姜姝言行气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几个人是方才我记下的,公主看看,可有错漏?”
    袁隽接过姜姝递来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崇志堂上发言考生中颇见才能者的姓名来历。袁隽略过了过眼,点着“韩汜”的名字,说道:“这一位就不必你我操心了,他可有个任着门下省给事中的堂兄呢?”
    “韩大人的堂弟?呵,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门小户’?可是,韩大人向来秉公执事,不像是会给自家亲眷多加照顾的。”姜姝的话说得极为自然,极其理所应当,惹得袁隽挑眉看她,笑容里意味深长。
    “韩大人……确实秉公持正。”袁隽拖着话音,姜姝红着脸低下了头,刚举起茶盏想借饮茶稍作掩饰,想起袁隽并不曾倒茶给她,手上拿着的是个被人用剩的空盏,只好又放下了。
    “韩大人自家的事,自该由他做主。国子学另五堂和其它院里的考生,若是方便,也留意着吧!虽于科考上并帮不到什么,但有真才、品行佳、能实干的人,不论应试结果如何,都不应当被埋没。”
    “舅舅所想恰与公主不谋而合,是以一定会上心操办好的,请公主放心!”姜姝的嫡亲舅舅正是国子监司业郑泽,由其出面了解掌握在京考生日常表现之事,确实再合适不过。
    “如此,便劳烦郑大人了。”袁隽并不过多客气。
    袁隽离开国子监时,已过午膳饭点,一出府门就见萧凌气宇轩昂地骑在马上等她,只身上裹着的大氅非常违和。袁隽从不觉得萧凌是个怕冷的人,狐疑之下,有心多打量了几眼。
    萧凌见袁隽下值,笑嘻嘻地下马走来,将盖在大氅下的小食盒抖落出来,又随手将拿来保温的大氅丢给长风,向袁隽说道:“悦香馆的笋丁虾饺,还热着,快上车吃,垫垫肚子。”
    袁隽低头打开食盒,温热香气溢出,便觉得心里也暖暖的,遂取出筷子夹起一枚虾饺,举到萧凌嘴边:“萧诺一,这回你尝了吗?若不好吃,我便不吃了。”
    萧凌见袁隽虽已满脸通红,却仍扬着头笑看他,只筷子捏得过分紧了些,所夹的薄皮虾饺更显得颤颤巍巍的。萧凌忽想起除夕那日的袁府屋顶,想起自己错失机会后的懊恼和被长风笑话多日的难堪,果断张嘴从善如流地一口咬下。
    “好吃吗?”袁隽低头,一边用筷子扒拉着食盒中剩下的笋丁虾饺,一边问道。
    “特别香!”
    “那就好。”说着,袁隽夹起一枚虾饺直接送入口中,萧凌见了将眼睛睁得很大,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语气,憋笑大赞:
    “袁祎然!国子监外,大庭广众,你此番行事……很大胆!”
    “我胆子向来不小。”袁隽一枚虾饺入腹,快速放下筷子,又将食盒往萧凌处一塞,明明是副慌乱样子,口气却大,“你若怕,我今后不会了。”说完,脚底生风地上了自家马车。
    萧凌心里胡乱地想着:到底是京城,这春日可比北平来得早啊!然而,嘴上却并不饶人,颇有声势地喊了一句:“安平公主放心,本世子喜欢得很!”
    候在一旁的长风眼见自家世子表情痴傻、话语孟浪,惹来四周行人纷纷侧目,心里又羞又急,忙骑马护到袁府车驾旁,对驾座上的德叔和落霞说:“我们快走!别让世子跟上!丢人!”
    袁隽回到府里才知道,祖父被顺和帝点中担当此次会试的副主考,当晚就要住进贡院直至春闱结束。袁成不愿看到孙女苦着脸的样子,就借口晚上用饭时要喝东家的酒、吃西家的菜,入贡院时还想捎带上北城的书,看书时又最好配着尝点南城的糕点,用一长串待采买的单子,成功将袁、萧二人打发出府。
    采办的路上,恰刚巧路过了荣国公府的后街,袁隽便向萧凌说起:“今日我见京兆尹孙大人带着府兵找姜融问话,其后,国子学里便没再见着姜融其人。”
    “哼!依姜小公爷的乖张性子和暴戾作风,不管说他干出什么事儿,都不让人意外。”萧凌毫不掩饰自己对姜融的厌恶:“若想知原委,便交于我查访吧,你别沾手了。”
    “好!”
    虽然明知袁成是故意支走他们,袁、萧二人仍然十分尽心尽责地将袁成交代下来的所有物什买齐。当晚,三人又一同用了饭,席间,袁成对萧凌颇多交代,又当其面反反复复叮嘱吴庸“守好门户”的诸般注意事项。萧凌立着垂首听,哭笑不得;袁隽坐在一旁,偷笑得十分开心。
    饭后,萧凌陪着袁隽将袁成扶上了马车,见老爷子颇有一副“你若不走,我便不落帘子”的架势,只好当先上马,走在袁成车驾之前。待出了府,萧凌突然勒马转身,将袁府大门、院墙又来回看了一遍,毕恭毕敬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祖父,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这院墙很够用了。萧凌保证,您放心就是!”
    一时间,车帘之内,咳声连连,不真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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