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冀的性子向来平和淡然,所以很少有人想到一旦他真正冷酷起来,会是怎样令人诧异而心惊的情形。
    先,他以静休为由命人将珍太妃与月容、安然、瓦儿等人送上南音寺,派去最好的御厨和御医跟随,重兵把守山头,与外面暂时隔绝。
    接下来一个月内,朝廷内阁搜集出确凿证据严办了数名官员,表面看来这几人各居不同职位,但暗中最大的关联是他们均为浦文侯的门生。
    两个月后,夏世聪主动在早朝之上交出手中兵权,奏曰自己年纪已大身体渐衰,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纵横沙场,大王年轻有为,兵权将归复王室,军队由大王亲自调编。
    银冀高坐朝殿之上,黑眸里隐隐含笑,又亲自下诏将十万大军的兵符赐于夏世聪之子夏定宇,并委以重任封其为“定国将军”即日起出镇守边关。
    连串变故生毫无预兆,均在浦文侯意料之外,臣相府中他眯着一双老眼,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毫无疑问,这位英明的年轻君主已经将矛头锁定了相府。无论他使了何等手段将兵权收复,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自己。而太妃与自己的交易却迟迟未决,看来银冀的确不是一只病猫。
    部分相关臣子也开始感到不安,身为两朝重臣的浦相掩饰得再高明,仍有流言蜚语开始蔓延,尤其是有人私下传出“篡权谋反”四个字让好些人食不知味,夜里难寐。
    可是,又一个月过去,浦文侯预想的灾祸不但没有生,银冀反而顺了他的提案,在早朝中再次不顾众臣反对,执意正式册封银翟为“王爷”赏颐华宫为其处所,赐宫女侍从五十人,赐封地三千里下诏公布天下让其回复王族,并即日起可参加朝廷议事。
    竹木萧萧,山野凄凄,南音寺里平静安宁。
    珍太妃由蓝枫云与三名年轻女子的陪伴,日日佛堂前吃斋念经。书信传来,禀明翟王爷正式受封之事,太妃狂喜,在佛前连连磕头老泪纵横。
    宫殿中,一张张堆积如雪花的奏章叠在案上。早朝上,奏章中的每行每句都只通通指向一个目标,字字分明,事事清楚,容不得半句反驳。
    浦文侯面色苍白,冬至之日挥汗如雨。望见朝中党羽纷纷避嫌力求自保,而殿前唯一白衣飘然的翟王爷却对他嗪着冷笑。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失败不仅是落在殿上假扮淡然温和的君王手中,还落在这个被自己操控多年的棋子手中,他也突然明白,他们毕竟都姓银,流的是相同的血液
    “你们是孪生兄弟,你们终究逃不脱命运的安排!”
    是夜,臣相府传来噩耗,两朝重臣浦文侯服毒自杀。
    三日后,君王最后一次整顿朝纲,颁布新制,诏告天下。
    *
    而灯火通明的宫殿中,银冀身披貂裘,站在颐华宫冷风飕飕的庭院中。天空一片漆黑,被灯光照亮,他眼中蓝光闪烁,眨眼不见。
    翟身形挺拔孤傲,如一棵苍松,指尖律动出低沉的萧音。
    二人相隔七八步,谁都没有出声,任由冷风将萧音吹得扩散、飘渺。
    良久,萧音渐渐歇下,翟面无表情声音里不含一丝情绪,如同他刚才的萧音。
    “如果你想听我道谢,恐怕要失望了。”
    银冀侧脸看他:“你本就是银族中人,是本王的胞弟,让你回归只是本王该做的。等太妃奶奶回宫,本王会随同一起去银族祠堂,向列祖列宗叩。”
    翟皱起修眉,深刻厌恶这样被人安排的命运,哪怕是认祖归宗。
    银冀又道:“其实,本王是特意来谢你的。”
    翟身子微僵,握着竹萧的手指收紧。
    “谢你有二。一为你帮本王提供了不少浦文侯的罪证,二是为了瓦儿,谢你在颐华宫对她的保护。”
    提到那个许久不见的小女人,翟只觉自己心口不由自主微抽了一下,随即讥诮扬唇:“这是你的王宫,我岂能保护她?再说,你难道没怀疑过她的眼睛之所以瞎了,就是我的杰作。”
    银冀英挺的眉头动了一下,定定注视他与自己相似的轮廓:“你弄了瞎她,让她受到那么多伤害,本王自然不愿意放过你!但是你后来又医好了她,且的确在颐华宫将她保护得不错。”
    “你太自以为是了!”翟答得急促,眸光一闪语气又缓和下来,转身面对高贵淡漠的银伎“我现在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一路跟你们到北诏,虏走红瓦儿也只为了报复。你喜欢她,我便要让她痛苦,她痛苦你便会痛苦;她喜欢你,我便要让她变成瞎子,永远看不到你!我并没有那么好心,因为愧疚去医好她,也没有那么愚蠢,因为你的信任去保护她。我只是想让她明白自己变成了瞎子,你就会嫌弃她;我还要让她睁大眼睛看看你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情形”
    银冀不知道什么时候握起了拳头,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然后一连串咳嗽溢出唇角,他惊喘着定眼注视他,执意要得到确定的答案:“你做这些,不是因为浦文侯的安排,而是出于你自己对银族的怨恨?”
    翟撇着薄唇,冷冷对上他苍白的面容,满脸嘲讽:“银冀,世界上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想象!”
    “不管以前生过什么事,以后本王都会补偿你。”
    “不必!我不需要补偿,我只要拿回自己应得的!”
    银冀压抑住胸口的疼痛,知道自己诅咒又开始作,于是眯起眼眸问:“你恨我?你想要银氏江山?”
    翟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笑得诡异:“你要给我江山?”
    “如果你想要的话。”银冀肯定地回答。
    翟抿紧了薄唇,目光里有探索有疑惑,在四周空气被冷风吹得越冰凉后,他才懒懒地笑了:“如果我要的是——红瓦儿呢?”
    银冀那双耀着不易察觉的蓝光的双眸,刹时变得峻肃深沉,目光如一柄离鞘的剑,气息清寒,在夜中冷锋无声。翟明显感觉到了,反而愉快地笑起来,重复道:“我看上了她!”
    “绝无可能!”四个字迸出银冀的唇腔。他已扫清了朝中危害瓦儿的障碍,他特意去刖夙、蒙舍让自己的诅咒之毒得已控制,他已做好了重新拥抱瓦儿入怀的打算,他已决定要好好地弥补这半年多的冷落即使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也不会让出瓦儿。
    翟看银冀坚定严肃的表情,更加止不住笑意,想要得到瓦儿的念头更浓。右手提起竹萧指着他,眼里隐藏让人看不清的冷笑:“王兄不妨好好想想,现在情形,她最适合跟着谁。呵呵。”
    银冀拨开那只竹萧,上前一步,两人目光紧紧对视。
    “她不是你可以用来报复的对象!”
    “呵呵,王兄又怎么知道我对瓦儿不是真的动了心?更重要的是你又如何知道这半年多的朝夕相处中,她对你十分失望,而对我不曾产生特别的感情呢?”
    满意地瞧见银冀幽黑的瞳孔猛然一闪,翟潇洒地将竹萧一收,转过身大步朝自己寝房走去,留下一句让人几欲杀人的话语:“我终会让她变成我的人,呵呵”身后,通明的宫灯在夜风中逐渐失去了光华,银冀面色苍白,冷汗自额头冒出,他咬着牙挺直高贵的脊梁,握紧的拳头几乎颤抖不停。
    第二日,大王旧疾复,无法早朝。
    *
    云雾茫茫,地上一片寒霜。
    南音寺侍卫紧急回报,天气陡寒,太妃病危。银冀立即抛开自己的病痛,亲自上山迎接太妃回宫。
    天子还是昨日的天子,王朝已非昨天的王朝,新的格局掀起银暝国历史的新篇章。
    安然对父亲释放兵权不以为意,她的愿望是得到冀哥哥的爱护和宠型。浦月容初闻父亲死讯几欲晕厥,银冀并未革其妃位,仍让她留在宫中已是格外开恩,她跪倒在父亲灵位前,咬牙埋下此生的仇恨。
    珍太妃对孙儿的作为赞赏中颇有叹息,事已至此,她多说无益。不过,她最挂念的两件事已完成了其一——翟走进银族祠堂,以血为誓,行礼叩,一切到此既是了却又是开始。
    然太妃还耿耿于怀之事则是——希望尽快看到银族下一代子嗣。
    对于此事,银冀直接将翟带到她跟前,道:“奶奶,银暝的王爷也该娶妻生子了,改明儿请奶奶挑个好日子,为王爷举办‘百艺宴’,挑几个出色的女子服侍王爷。”
    珍太妃早有此意,在病塌上睁开两眼欣喜不已“冀儿说得对。翟儿年纪和你一般大,如今又认祖归宗,奶奶应该亲自为他挑选一名正妃,四名侧妃,如果翟儿愿意的话”
    “奶奶不必费心,娶妻之事翟儿自有打算。”翟的声音依旧冷淡,在太妃面前不亲不疏。
    珍太妃笑意隐去,感觉有些头晕:“莫非翟儿在宫外已有了妻室?”
    翟摇头,将目光直锁住垂在太妃塌前的瓦儿,若有所思道:“翟儿心中已有了中意的女子。”
    感受到两到灼热的目光,瓦儿抓住丝绢的小手忽地一颤,没来得及抬头回望,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了她。银冀温柔的眸子落在她的脸上,强自微笑看着珍太妃:“奶奶放心休息,王爷来宫中这段时间,悄悄爱慕他的女子可不少,想来能让王爷记挂的女子非同一般。但愿将来王爷与他心上人就如同我跟瓦儿一般。”
    这是冀哥哥对自己的表白么?瓦儿娇羞地凝视着冀哥哥说话的样子,差点痴了。心口怦怦直跳,抑制不住的欣喜从心头冒了出来,薄薄的唇悄悄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冀哥哥一接她们回宫,便让她重新回到沁梅园,虽然还没机会亲口对她说些什么,但看宫中的重大变革,她觉得自己全都明白。
    银冀更加温柔地注视她,旁若无人地对她微笑,对望的眼中无视于一旁那两道几欲燃烧的凌厉视线。
    珍太妃咳嗽了好几声才稳住气息,蓝枫云连忙将她扶好躺下,她半睁着一双黑的美丽眼睛,声音虚弱:“冀儿,你跟瓦儿的事都由自己作主吧。翟儿,你心上的女子可以将她接进宫,这‘百艺宴’还是可以继续照办的咳咳我只希望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
    珍太妃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夜,她悄然与世长辞,带着未能看到下一代子孙的遗憾永远不再睁开眼睛。
    天空雪花飞舞,瓦儿的情绪低落了许久,两只眼睛连续几日都是红肿,嗓子几乎干哑不成声,每次都在银冀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安然与月容在灵堂中默默落泪,想起太妃生前对她们的疼爱,便一直跪着不愿起身。
    翟并未表现出多大哀伤,只有在四周飘荡着雪白丧幌的灵堂中,那双漆黑如夜的深邃眼眸久久注视着冰冷的灵牌,才流露出丝丝不为人知的留恋以及更为深刻的孤寂。
    丧期过后,瓦儿俨然沉默了许多。
    银冀连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将搁置的朝事处理完毕,得以有空坐在沁梅园陪她。
    屋外红梅绽放枝头,赏花人不在,园子里清冷孤寂。屋内燃着两个炉子,趋走严寒。银冀盯着她雪白俏丽的面容,止不住一声叹息将她揽进怀中“瓦儿瓦儿”他低喃着她的名字,刻尽相思,欲将这个名字永远深刻心底。
    瓦儿紧贴着他的胸膛,两行清泪落下,小嘴嗫嚅地喊着:“冀哥哥冀哥哥”
    生这么多事之后,他们还能如此紧紧相拥,心境不若从前,爱意却更浓烈。
    “瓦儿,对不起”
    “嘘什么都别说。没有对不起,只有不得已我都理解。”一只小手及时抵住他的双唇,她抬起被泪水浸泡得晶亮的眼睛,眸光闪亮得一如往昔,里面有爱慕,有珍惜,有欣喜。她就那样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他心口情潮汹涌,像被融化了的溶浆。
    双手用力一箍,紧紧将她嵌在怀中,恨不得与之揉为一体,直到天荒地老。
    “瓦儿,谢谢你。”他真心道。
    “冀哥哥,什么都别说一切都已过去,你有你的责任,有你的苦衷,我都能理解。”
    “瓦儿,你真理解?”他抬起她的下巴。
    她慎重的点头:“以前的我不理解,现在的我真的理解。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做到,我觉得自己不配爱冀哥哥”
    她说她爱他狂喜立刻淹没他的心跳,心头猛烈抽畜了几下,前所未有的快乐让他抱起她连抓了两个圈。
    “瓦儿,我也爱你。”他抵着她的唇柔声说道。
    一句话,让瓦儿感到天眩地转起来,心口涨得满满地,前些日子的失落、孤单、委屈全部就此化解。她注视着他英俊不凡的脸庞,突然双手一勾拉下他的脖子,主动将红唇凑了上去。
    “噢,瓦儿”银冀低念一声,反客为主深吻着她的双唇,甜美的气息瞬间勾起了他澎湃的欲望。老天,谁说他不能与女子房事,谁说他身体那般虚弱,这些幌子在至爱的女人面前毫无抵抗力地竖起白旗。他从未有过如此狂澜的欲念,苦苦压抑着的失而复得的心让他只想全部拥有,大手摸索着怀中柔软的腰肢,他一把横抱起她,直朝屏风内的软塌走进。
    意乱情迷间,瓦儿的背抵到柔软的床塌,当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清冷空气中时,突来的寒意让她的理智刹那清醒过来。
    “冀哥哥你不能”
    “我”深沉的黑眸中顿时闪过道道蓝光,微微的心绞让他的神思急恢复,低头看见不知何时印在她胸前的红点,他俊脸一沉迅拉上她的衣裳,双手紧揽着她“对不起,我一时”
    “呵呵”明明该羞涩的,瓦儿见银冀一脸隐忍的窘迫,不禁咯咯笑了起来。银冀抬头,对着那张许久不曾见到的明媚笑颜失神半晌,也缓缓露出笑容。
    瓦儿抚着他光滑的青丝,看着那束着青丝的银色王冠,凑近他的耳朵含着怯笑:“如果冀哥哥想要的话”
    “不,我会等到正式娶你那日。”急促的回答打断她诱惑的邀请,银冀将头埋进她柔软的间,闭上眼睛汲取着自然迷人的幽香
    “冀哥哥对月容和安然不能那个是故意让乔太医这样说的吧?”
    “这个你都看出来了?我对她们没兴趣。”银冀动了动眼皮,声音低沉“瓦儿,我只想快快娶你。”
    “呵呵。”
    “我只想娶你一人”话中多了丝歉疚“只想你孕育我的孩子,只想专宠你一人”
    “冀哥哥”瓦儿哽咽,这个一向淡然冷静的英挺男子纵然有千般深情,也只是第一次说出这样动人的话语。泪水凝成串,颗颗滚落,她觉得好幸福。
    “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冀哥哥?冀哥哥?”瓦儿见趴在身上的他突然没了动静,疑惑地推推他,才现他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感受着他特有的清爽气息,感受他压在身上的重量,从来没一刻心有如此塌实。
    满足的笑容扩散在眼底眉梢,她悄悄挪了挪身,调整好一个舒适的位置双手合抱着他的腰身,凝视着自小便烙进脑海中的面容,大胆地在他唇上偷得一吻,笑着说:“冀哥哥,无论你是君是王,都是我的冀哥哥;无论你会以什么方式爱我,保护我,我都会永远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她也渐渐闭上了眼睛,载着甜美的梦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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