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湘云不理,宝玉欲跟出去解释。贾政怒斥几句,他畏惧父亲,这才不情不愿停下脚步。
    未几,贾政夫妻也起身告辞。贾母伸手扶额,叹息一声:“去史家要紧,你们莫要节外生枝。”
    贾政冷冷看了儿子一眼,见他面上有个巴掌印,暗道一声“打得好”,话也懒得说,只对着母亲点了点头。
    伸手推搡宝玉一把,夫妻两个带着儿子往荣禧堂去了。等屋里只剩贾母一个,她瞬间有些佝偻,倚在迎枕上懒得动弹。
    贾母未召,无人敢进屋。正巧邢夫人带着儿媳王熙凤来这边请安,想进院子,却被鸳鸯拦住:“老太太还在休息,暂时谁也不见。”
    王熙凤仰头看了看天。这也辰时了,老太太莫非身子不适?大过年的,可别有什么好歹。
    邢夫人也想到此处。忆及鸳鸯得老太太看重,这位也未坚持,笑了笑,带着儿媳转身走了。
    只回到院里,在贾赦面前,话里到底带出几分不悦:“鸳鸯这小蹄子,竟连院门都不让进,谱摆的比主子还大!”
    贾赦剔了剔牙,冷哼一声:“不过老太太养的雀儿,也就蹦哒两下。”再想到鸳鸯玲珑身段,倒比青涩的小丫头更好,贾赦眯了眯眼,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贾珠两口子对府里的风波一无所知。昨儿闹的晚,今天果然起迟了。李纨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推了推贾珠,叫他赶紧起来。
    夫妻两个刚用了膳,就有周瑞家的请李纨过去。王夫人要给史家备礼,时间紧张,这是要她过去襄助。
    等到了荣禧堂,婆媳两个忙碌了一阵,过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史家来人接湘云回府。
    得了消息,贾政带着宝玉和厚礼一道去了。王夫人身心俱疲,打发了李纨回去,还是强撑着悄悄往宝玉院里去了。
    袭人让茗烟过去打听,晓得宝玉从老太太院里出来就随老爷回了正院,如今跟着往史家去了,顿觉心下不好,腿都有些软。
    踉踉跄跄进了屋里,其他人立时都围了过来。待晓得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知道了,皆如丧考妣、纷纷啜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正六神无主,王夫人已带着陪房下人们悄悄杀了过来,进了院子就叫袭人。
    一干丫头纷纷跪下,袭人独在前头跪着。王夫人冷眼看她,声音平淡:“你倒是好算计。我活了半辈子,竟把你这外憨内狡的东西看走了眼。”
    袭人只顾着磕头,额头顿时一片青紫,眼泪滴在地上,却不敢出声。
    手中的佛珠越转越快,王夫人朝屋外看去,隔壁正是长子的院落。
    咽下一口恶气,只觉噎的难受,她不由伸手捶了捶胸口。
    低头看向下首的袭人,想到贾母的话,王夫人冷笑:“未经我允许,你就爬了主子的床,看来是急不可耐了。
    宝玉大了,你有争荣夸耀的心,但看在以往还知劝诫的份上,我以德报怨,送你一桩前程。”
    说罢,轻飘飘瞥了周瑞家的一眼,后者一个激灵,连忙从食盒里端了碗黑乎乎、热气腾腾的药来。
    周瑞家的走到袭人跟前,语带几分怜悯:“袭人,太太赏的,自己喝了吧。”
    一听这话,袭人想到什么连连摇头,挣扎着往后退。
    王夫人一个眼色,周瑞家的力气大,立马掐住袭人下巴,伸手给她灌了进去。
    一碗药下去,袭人呛得连连咳嗽,王夫人不疾不徐道:“既吃了药,今日就给你开脸作姨娘,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周瑞家的一向为王夫人鞍前马后,闻言压着袭人给王夫人磕了头:“太太恩典,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谢恩!”
    见袭人双眼无神跌坐一旁,王夫人哼笑一声,心道:“一个个都想当赵姨娘,我岂能让你们如愿!”
    目光一扫,其他大小丫鬟们瑟瑟发抖,王夫人让李嬷嬷进来,问道:“除了袭人,宝玉常与谁一道?”
    李嬷嬷遭宝玉厌恶,后来常不往他跟前凑的,哪里晓得宝玉屋里事?难免有些支吾。
    王夫人知她不上心,让自打了二十个嘴巴子,这才赶人站外头去。
    打发了周瑞家的和正院仆从出去,盯着下头诸人,王夫人冷声道:“日后若有想攀高枝的,只管过来与我说。一人一碗绝育药,公平地很!”
    丫鬟们噤若寒蝉,王夫人厉声喝道:“抬起头来!”
    众人畏畏缩缩看向她,王夫人竟露出一抹笑来,骇得她们动弹不得:“都给我听好了,昨儿的事若有半句传出,一人一碗哑药卖了了事!可记住了?”
    丫鬟们连连点头,王夫人还算满意。瞥了眼袭人,叫了周瑞家的进来服侍,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去。
    见太太走了,屋里众人心下一松,都有逃出生天之感。惟袭人心下发寒,一颗心直往深渊坠去,生不出半分喜意。
    其他人也不触她的霉头,都往外头去了。等屋里独她一个,袭人按捺不住悲意,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王夫人这厢回了正院,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若不是为了长子,不愿在他婚前闹出闲话,她岂肯这般善罢甘休!
    只她到底厌了湘云不自重,又恨袭人勾引儿子。史家丫头喜欢宝玉,她早看在眼里。
    不知廉耻的死丫头想做宝玉媳妇,自己岂能让她顺心如意?
    索性让袭人这个心大的贱婢在婚前做妾,恶心恶心湘云,自己也好出一出心头恶气!
    因王夫人下了禁口令,宝玉院里事无人知晓,连隔壁贾珠两口子也不得而知。
    听李纨回来说,政老爹带宝玉往史侯府去了,还专门备了厚礼,贾珠有些纳闷:“一大早不声不响的,这是做什么呢?”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贾珠不可思议道:“总不会是上门提亲吧?这么些年了,父亲惯不去保龄侯府的。”
    李纨沉吟道:“也不是不可能。云妹妹常往家里来,老祖宗一向喜欢她。再者宝玉十四,也可议亲了。只云妹妹才十三,年纪还是小了些。
    不过明儿就要过年,怎的偏选了今日,倒显得仓促。”
    贾珠一听,眉头蹙起,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只到底没料到宝玉惹出那档子事,夫妻两个皆有事忙,便未放在心上。
    贾政这一去便是半天,直到申时才领着宝玉回来,面色青红交加,憋了一肚子气:“表兄为此事大怒,表嫂也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话。
    都是这逆子,今儿让我好不丢脸!舍了面皮,好说歹说,表兄才应了亲事!
    幸而史家还未同意把云丫头许给卫家,不然再弄出一桩退亲的事来,那才叫麻烦!”
    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史鼐应了亲事,心中不由念佛。瞥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宝玉,贾政怒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哪像个读书人?
    好在史家无意要云丫头的命,也不想跟咱家撕破脸皮,不然凭你一个,咱家就跟史家结了仇了!你可知罪?”
    贾母和王夫人也晓得此事厉害,再心疼宝玉也未替他说话。宝玉跟着奔波了一日,知这次闯下大祸,只噗通一声跪下,垂着头不言语。
    贾政骂了几句,喘着粗气:“你哥哥要成亲了,这档口,我也不打你。过了十五,你就去祠堂罚跪,跪满三日再去上学!”
    宝玉一听不必挨打,登时心中一松,连忙对着贾政磕了个头。贾母见他一团孩子心性,叹道:“宝玉,你也不小了,日后还是长点心吧!”
    祖母教导,宝玉自是应了。待看向母亲,王夫人却不想看他,竟侧过头去。
    瞅着三巨头有话要说,宝玉拖着疲惫的身躯,连忙告辞走了。
    回了自己院里,见气氛有些诡异,宝玉以为因着那事所致,面上不由讪讪的,只嚷着累了,让袭人服侍他换洗。
    未料是秋纹到跟前服侍,跟以往不同,秋纹忙活完了恨不得离他八丈远:“袭人不舒坦,已经歇下了。”
    这院里一向规矩松散,大丫鬟们副小姐一般,不舒服了自去休息,还有小丫头服侍。
    到底跟袭人情分不同,宝玉穿上软鞋:“走,瞧瞧去!”
    出了主屋,袭人却不在自己屋里,反搬去一间大些的屋子住了。
    宝玉“咦”了一声,门口有个小丫鬟见了他,连忙往里头传话:“姨奶奶,二爷来了!”
    这句“姨奶奶”委实惊到了宝玉,他张了张嘴,秋纹却掀开帘子请他入内。进了屋里,袭人在床上侧卧着,见宝玉来了,连忙挣扎着起身。
    宝玉拉着她的手,顺势坐在床畔:“怎么回事?我这出去一趟,你就当了姨奶奶了?”
    袭人强笑道:“是太太的意思,又给我换了个住处。”说罢欲语还休,倒有几分西子捧心之态。
    秋纹虽见不得她这委委屈屈的样儿,到底怜悯袭人失了当娘的权利,日后怕是不好过,还是替她解释了一回:“太太晓得爷跟袭人的事,抬举袭人做了妾,又让她吃了绝育药。”
    宝玉一听,顿时惊骇不已:“怎么可能?太太一向慈和,又喜欢袭人!”
    秋纹不言语,只心中一哂:“再喜欢也就是个玩意,不过仰人鼻息过日子罢了!”说罢,竟存了日后求主子放籍,往外头嫁人的心思。
    外头再不好,也比给二爷做妾强!
    袭人自服了那药,小腹便隐隐作痛。一听宝玉的话,倒似一巴掌打在脸上,登时难堪窘迫。
    捂着小腹,袭人哽咽道:“爷,我没事。”宝玉见她脸色发白,就要请大夫,袭人一把扯住,轻声道:“不行,不能让外头知道,不然这事不得善了!”
    宝玉叹了口气,袭人笑了笑,又问湘云的事。待晓得保龄侯允了亲事,知那事算是揭过了,心头大石落地,便催宝玉换过衣裳早些休息。
    如今院里就袭人一个妾,因她不舒服,又对未来的日子灰了心,倒不缠着宝玉,一连数日都是各睡各的。
    王夫人叫了李嬷嬷问过一回,便不再关注这边。而后便让儿媳妇李纨过来,商量年后为宝玉下定之事。
    李纨实没料到二十九那天真是往史家提亲去了,见婆婆吩咐,顾不得惊讶连忙应了。
    晚间同贾珠一说,夫妻两个都觉得定是有事发生,只他们不晓得罢了。
    按时下风俗,男方上门求娶,女方怎么着也得礼貌性的拒绝一两次才能允婚,以显女儿家贵重。
    史家侯府门第,湘云又是长房嫡女,身份尊贵,史鼐断不该似这般火速同意。除非是他没什么好选择!
    贾珠沉吟片刻,方道:“这事别再深究了。你如今管家,能把你瞒住,定是祖母、父亲他们决定的。既如此,索性只当不知!”
    再者他心里隐隐觉得,湘云跟了宝玉没什么不好。卫若兰是个短命鬼,湘云若跟了他,日后不但当寡妇,还得流落烟花之地,实在忒惨了!
    这辈子有自己在,宝玉定比上辈子过的好!
    李纨见他面色严肃,自是连忙应了。而事实上史鼐允婚,也的确有贾珠的原因在里头。
    初初听贾政说起小儿女亲事,史鼐其实不大愿意。直到贾政羞耻地说出儿子干的丑事,史鼐登时大怒。
    家里还有好几个未嫁的女儿,侄女闹出这档子事,若泄露风声,闺女可怎么办?
    史鼐拳头握的死紧,砸在小几上,登时茶盏都跟着晃了晃,倒把贾政父子吓了一跳。
    史鼐盯着宝玉,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夫人石氏在一旁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起为侄女相看卫家公子之事,贾政便知史家未看上宝玉,自家这是搅了人家计划,登时羞的无地自容。
    好在史鼐气归气,关上门痛骂了贾政父子一回,到底没昏了头,待冷静下来,就开始琢磨这桩亲事有没有好处。
    很快他就为这桩亲事找到了支持的理由——宝玉虽平庸,可他有个好哥哥!贾珠是御前红人,却跟自家素无来往。此番结亲,日后能亲近一二,也于自家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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