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宅贰号别墅内,华丽且空旷的客厅内坐着两位中年男人,执酒对饮,下酒菜异常简单,一盘花生米两盘酱黄瓜。
    老三陈卧一张国字脸,眉毛极重,下巴上蓄着浓重的胡须,喝起酒来却不像外表那么粗旷,小口小口地咂摸着,赞叹道:“陈家有陈酿,好酒。当年小落走之前你找到他,什么也没说,就问他要了酿酒的方子,自此每年在后院的老槐树下埋进六坛酒水,如今十载过去,中午你都只舍得拎出八年份的,这会儿怎么个意思?家底不要啦?”
    老二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陈曦是陈家六个孩子中,长相唯一随了过世老太太的,面庞线条分明白皙光滑,眉眼透着英武之气,常年一身得体正装,举手投足间尽显潇洒。
    陈卧捻起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斜眼看了看二哥,四下打量一番,直接道:“你们这几位呀,就喜欢卖关子,今儿到底怎么个意思?特意屏退下人,流儿嫂子也给撵出去了,还特意开了坛这么好的陈酿,就为了喊弟弟来品酒?真要这样,嗨,吃完喝完我扭头就走。”
    陈曦半躺进沙发里,伸出手掌对着屋外散进来的温暖日光,仔细打量着刚修剪整齐的指甲,慵懒道:“你呀,从小就莽撞,风风火火的急性子,怎么这些年还是老样子。吃完扭头就走?嘿,你还不了解二哥么?二哥这有白食可以吃?吃我一两,还我一斤,这向来是二哥做人的宗旨。”
    陈卧浓眉紧皱,有些不耐烦道:“云里雾里的,烦不烦?到底啥事。”
    陈曦不满道:“真糊涂装糊涂?甲板上的事,没收到消息?”
    老三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平淡道:“哦,知道,小家伙阴了他亲爹一把嘛,十年前小落不也想弑父来着?可惜咱们的爹不惯着,差点把小落打死,多大的事儿,陈家的老传统了。”
    陈曦收回手掌轻轻握拳,转而松开,反复几次后轻声说道:“我这人从小怕见血,异能开发的一般般,武道又舍不下身子练,所以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做点小生意糊嘴。”
    “呵呵。”
    陈卧笑了笑,摇头说道:“二哥什么时候学会谦虚了。小生意?糊嘴?诺大一个仁安城,甚至周边几座城市,哪里有二哥手伸不到的地方?”
    他掰着手指头数道:“房产,医药,贸易,农畜,投资,基建,运输,商城,弟弟我能说得出来的,就这么多产业了,还有那些说不出来的呢?夸二哥您一句富可敌国,不过分吧?”
    “哎。”
    陈曦轻轻叹气,面容惆怅道:“是啊,前阵子年终算账,的确挣了不少,有些产业我自己都不清楚,没想到利润大的惊人。可是……”
    突然,男人话锋一转,凝望弟弟沉声道:“又有什么用呢?在你眼里,在小落眼里,在父亲眼里,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所以,我这些年以利诱之,拿人间繁华砸出不少顶尖高手护身。”
    陈卧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靠人不如靠己。早都说了,你那些只是旁门左道,现在想起来后悔了?以你这个年纪,再修炼也白搭,死了这条心。”
    陈曦放声大笑,不以为意道:“误会了,二哥从来没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我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凑合着过呗,但你不同,你还有进一步的空间。”
    “嗯?什么意思?”
    “听说你最近在冲击最后一道基因锁?死了这条心,没有父亲的帮助,这辈子你都没希望。”
    陈卧抿了口酒,淡淡道:“就想试试而已。父亲肯定不会帮我,最后一道锁,既看个人天资,也要海量资源,后者是家族命脉。现如今陈家的资源不够,肯定会往小落那边倾斜,毕竟这条路上,他已经领先我太多。退一万步说,哪怕老爷子现在过世,大哥掌权,同样会选择小落。既定事实无法改变。老爷子的文治武功,大哥小落各占一半,咱俩什么都没捞着。”
    陈曦深以为然道:“是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但是……如果将来仁安城由我掌权呢?”
    陈卧心里一咯噔,眉头上挑反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陈曦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撑着下巴,身体略微前倾,凝声道:“如先前所说,异能、武道,我一样不占,也不懂,可手底下有人懂。九儿的悍然出手,颠覆了那些人的认知,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术语,听不懂。但有一句话被我记在心里,这是位五百年不世出的天才,身怀古武秘技,重宝。说说看你的判断。”
    “差不多。小落与那奇女子的独子,又从小被海外遗民培养,有这份本事不足为奇。”
    “三弟,你还是不懂。重点,在五百年之期。你先前讲,陈家无论谁当家,资源都不会倾斜给你,而是优先想着远处东海的小落。要我说,你们两都没戏。陈九,才是家族真正会下注的人。遗民黄氏?西北程家?笑话,仁安城内,谁都争不过老爷子。”
    陈卧静静思考,沉默片刻后说道:“二者之间,毫无关联。你的野望,总不能靠这么个小家伙来实现?”
    陈曦不假思索道:“向阳条约签订后,天人为防止人类做大,加速推动了兽族的进化。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家族下注陈九,陈起出任下届城主,内外结合相得益彰,又有陈落这记无理手坐镇东海冷眼旁观,看似大局已定。
    可如果,起落之间发生意外呢?
    陈九,是变数,他的选择,至关重要。
    陈卧终于明白二哥的意思。
    他疑惑问道:“那今日初会面时,你还指使流儿等人去小家伙那找不痛快?哪怕与你无关,可流儿是谁?你的亲儿子。”
    陈曦扯了扯嘴角,不满道:“当然不是我,傻子才会去做那种蠢事,指定又是老爷子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流儿年轻,经不住激。老爷子总喜欢这样干,打着互相磨砺的旗号,光明正大的在家里制造矛盾。”
    “还是那句话,他是你儿子。”
    你儿子做的事,你说不知道?我信,别人信么?
    陈曦发自内心的笑了笑,说道:“错打错着,流儿他们今天的态度,长远来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大家的天青丫头,知道吧?”
    “嗯,母亲那边的远房表亲,六岁那年家里遭逢变故,死得七七八八,小丫头自己也差点死了,最后投奔来陈家,收养在大哥膝下。”
    陈曦点点头,说道:“天青丫头向来跟流儿走得很近,单纯的把他当作大哥哥,但我那好儿子跟舔狗似的,非想要更进一步,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家上下人尽皆知。可如果说……是天青对小九心怀敌意,指使流儿他们去找茬呢?那是大哥的养女哟。以后这事儿惹多了,九儿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个老实小孩,那是一头幼虎,已初露峥嵘。”
    陈卧眯缝着眼,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说道:“她凭什么听你的。”
    陈曦伸了伸懒腰,轻描淡写道:“你们知道的,是她自打六岁起,便寄养在陈家,这些年一直是大哥他们带。可谁又能知道,她的心在贰号院?”
    “你认真的?”
    陈曦平静道:“当年她家那场灭门惨案,与我无关,但我的人恰好路过,救了她,一切皆是命。她去壹号院,出自我的指使。”
    陈卧后背有些发凉,面色不善道:“那时就起意了?”
    陈曦摊开双臂,坦诚道:“嗯。原本没抱什么期望,随手落子罢了。如今看来,有大用。”
    “你准备怎么做。”
    “还没想好,只有个大概的剧本,你看啊,天青故意表现出亲近小九的态度,流儿那暴脾气能忍?不得三天两头去找事,时间长了,小九自然能缓过神,这丫头是真喜欢我,还是长袖善舞,故意挑拨兄弟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的父亲是陈落,她的养父是陈起,十年前如若没有红楼上空的那场死战,现如今仁安城的掌门人,哪里轮得到天青的养父陈起去坐?你陈九身为他的儿子,这趟裹挟大势回归家族,又有西北程家、海外黄氏做靠山,想干什么?到底要复仇还是夺权?而且……据我所知,咱们那位大嫂,平日里看着佛系,与世无争,可不止一次的向天青透露过她的大志向,这样一位女中豪杰,能不防着陈落父子?嗨,又是一大助力。雄风起于萍末,咱两安静等着看,关键时候动一动手脚就行。”
    陈卧缓慢起身俯视男人,神情冷漠道:“你想用九儿对付大哥,我不管,但记住底线。”
    陈曦昂头迎着他的质疑目光,反问道:“二哥只问你一句,如果将来有机会,你想不想,开最后那道锁?同时,我向你保证,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大家仍都姓陈,家族之间不会兵戈相向。”
    陈卧没有丝毫犹豫做作,卸下防备直接道:“想。”
    “那就静等大戏开场,下一个十年见分晓。”
    陈卧拎起酒坛作势转身离去,临走之际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从小志不在杀伐,只想人间富贵,现如今还不够?”
    陈曦没有起身相送,依旧躺在沙发上品着酒,笑呵呵道:“都说了,你不懂,就像我不懂你们一样,术业有专攻。非要刨根问底的话,也很简单,陈家上下四百余口人都是我在养,家族产业也是在我的带领下壮大。可如今,走到头咯。大哥代掌城主的这十年,这也不许那也不让。诚然,我不否认他的能力与成绩,但……太过保守,比父亲更加保守。所以,他该退下来。等我登上城主之位,那时,二哥助你突破。今天你抱走的这坛子酒,就当是投名状,也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再次精诚合作的见证。”
    陈卧嘟囔了一句不要脸,大步离去。
    ——
    ——
    ‘别有天’红楼内,陈沉二人还未离去,说话间,女人腰间的通讯器闪过一阵红光。
    发来的讯息很简单:贰号别院,曦、卧二人单独会面,所谋之事未知,相谈甚欢。
    陈沉直接将通讯器放到书桌上,陈寸心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的老头儿伸着脖子偷瞄过去,看热闹不嫌事大,说道:“老陈,你这俩儿子肯定没憋好屁!话说陈卧多好一孩子,不是向来看不上他二哥那绣花枕头么,这怎么搅一块去了。”
    陈寸心指了指桌上的通讯器,笑呵呵道:“什么密谋,分明是陈曦这小子在试探我的态度,否则何必选择在贰号别院这个招眼的地方,不过瞒着他大哥是肯定的。”
    老头来了兴致,问道:“在商量着怎么对付他大哥?不至于吧,陈起对他这个弟弟好得过份,没有前者顶着,陈曦单凭自己生意能做这么大?”
    陈寸心摆摆手,说道:“你这个只会杀人的匹夫,哪明白生意上的事。陈曦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在经商方面极有天赋,不是他大哥压着,他能把生意做到天上去。说到底,兄弟二人理念不同,政见不合。这次能拉上陈卧,约莫是以最后一道锁作为许诺,要把他们大哥拉下马,换人执掌仁安城。就是不知,他们准备从何处入手,有意思。”
    老头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哦……明白了。不过我看悬,陈起那死胖子,心眼儿比肚子上的肥肉还多,想拉他下马?没那么容易。至于那两兄弟从哪下手嘛,嘿嘿,老陈,不是我说你,当局者迷了呀,之前陈曦那小子为什么没动静?因为陈家内部上上下下铁板一块,动不得嘛。而现在这滩死水,是谁给搅浑的?你的好孙子呀,想入局,只能以他为切入点。”
    陈寸心想了想,眯起眼看似夸赞道:“说得对,不错,长脑子了。”
    “我呸!老子一直很聪明好不好,正经点,你打算怎么办,三个都是亲儿子,偏帮谁?”
    陈寸心没好气道:“凉拌!”
    老头吹胡子瞪眼,再次强调道:“你能不能正经点!”
    天上天下,敢当面说让陈寸心正经点的,屈指可数,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头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静观其变。我了解陈曦,他同样了解我,今天这场会面,故意给我看的。呵,既然他们想闹,让他们闹去,真有本事把陈起拽下来,无所谓。用经商的那套手段来治理仁安城,曾经我也想过,只是当年陈曦尚未成长起来,不敢用,现如今时机正好。于陈家而言,变数越大,机会越大。当然,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老头正准备反驳,耳朵忽然动了动,指着窗外笑道:“的确是小事。大事儿来了。”
    楼外不远处,陈九渐行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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