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寿走进衙门的大门,厅房内的炉火裹带着熏人的暖风,让秦寿几乎要僵掉的身子感到了无比的舒适。拍了拍袍子上的雪花,秦寿赶紧上前几步,拱手向端坐在高堂上的师爷笑道:“今儿雪还真大,有些年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对于秦寿讨好似的招呼,高师爷阴沉着脸,像是死了爹亲娘亲似的,半晌也不搭理秦寿。
    自讨了个没趣,秦寿脸色有些讪讪的,扭过头去,却见平素交好的衙役也都低头握着水火棍,不敢看自己。
    心里打了个突,秦寿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该不是在这古代,老子也被人给炒了鱿鱼吧?
    与秦寿最是相得的仵作老孙头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交子,拍着秦寿的肩膀递给他道:“老秦,别往心里去,咱们大乾朝规矩摆在那里,除了咱们县太爷,其他人都不吃皇粮。被踢出公门倒也寻常,能有这些银钱,也足够你挨过这个冬天!”
    秦寿接过老孙头递过来的交子,瞅了一眼,上书:“大乾交子,当十贯。”并说明文字若干,大抵是介绍适用区域,不得过界交易等等,另有骑缝红戳一枚,须得与银庄的存底咬合方能兑出现银来。
    上个月秦寿便有预感,自己多半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便要被县老爷给踢了。高师爷态度的转变,明里暗里的训斥,早已宣判了自己在衙门里差事的终结。
    其实秦寿自己也知道,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身为公门中人,几乎没有不贪的。只是秦寿却实在无法容忍自己,从那些枯瘦的苦哈哈身上,再刮出几滴油来。便是秦寿这自认为清廉的举动,挡了整个衙门的财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县老爷容不下秦寿,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他自认高贵,是吃皇粮的,便是要踢秦寿出门,也不屑于亲自与他讲,只是指示高师爷告知于他便了。
    弹了弹手中的交子,秦寿笑道:“县老爷也算仁义,给了咱十贯的遣散费,按现下的米价,这可是足足三百石大米呢!咱也没什么不满的了,回头给老爷说一声,就说咱秦寿谢了!”
    老孙头苦笑着望了秦寿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你啊你!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若是你能圆滑一点,何至于走到今天?”
    当阳的土话里,咱字和我、俺之类的常用自称是同意,却多了几分说话人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豪迈,错非撕破脸,少有人会用这个自称。
    端坐高堂上的高师爷,似乎有些不满老孙头和秦寿叙话,突的捞起惊堂木拍了一下,道:“咄!兀那小子,即已不是我公门中人,怎的还在这里絮叨不休?莫非想要尝尝水火棍的威力不成?”
    秦寿知道这高师爷是在借机过干瘾,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拱了拱手,做了个罗圈揖,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秦某就此别过,还请诸位多多保重!”
    看到秦寿这般做派,平时关系不错的李小四、郭钳等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来跟秦寿道别。秦寿也没什么心情,敷衍了两句,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衙门。
    外面的雪很大,积雪很深。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秦寿心中不快,又不想回家面对自己那有名无实的老婆,想了想,终于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一家酒楼,独自喝起了闷酒。
    大乾朝的酒,到底比不了秦寿前世的酒清冽。味淡、色浊,还带着一股涮锅水的味道。也不掐头去尾,怎么喝怎么不是味道。只是现下秦寿有心买醉,倒也不管那么许多,有一口,没一口的,竟也喝多了。
    一坛酒,一碟茴香豆,一碟油酥花生,一碟酱牛肉。等秦寿全部消灭之后,外面已是黑了个通透,店伙计有一眼没一眼的瞟着秦寿,总算是没拱手送客。
    秦寿摇摇晃晃的离开了酒楼,凑巧遇到一辆牛车正送了行首回转,当下问了两句,知是车夫要路过自家门口,便商定五文钱,顺路送他一程。
    回到家时,房门已经上锁,敲了许久,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一把清冽的女声:“是官人么?”
    秦寿应了一声,本来昏沉沉的脑袋,竟是有几分清醒起来。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人从里面轻巧的拉开,一张亦喜亦嗔的面孔,映着油灯,仿佛志怪小说中的狐妖、艳鬼一般诱人。
    秦寿狠狠的拧了自己大腿一把,提醒自己这张天仙化人般的美丽面孔下,隐藏着怎样恐怖的一个身份,这才稍稍压下心头的欲火,摇晃着走进屋去。
    “官人,怎的喝了这许多酒?”
    秦寿闷头走进厢房,权当没有听到,一屁股坐在床头,只觉腹中酒意翻滚,头昏沉沉的,难过无比。
    “官人,妾身与你说话,怎的不理人家?”
    秦寿那娘子并不与他罢休,举了油灯,破例走进了他的厢房。
    灯光下,素色的衣裙泛出点点金色,映的她那张薄带怒色的娇颜,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这一刻,秦寿很有一种抱她入怀,恣意怜爱一番的冲动。可一想到她的手劲,她的武艺,秦寿那火热的心,便似被一桶冰水浇过一般,顿时没了情趣。
    “娘子想要我理你甚子?莫非娘子今日想通了,想与为夫同房不成?”
    果然,一听秦寿提这事,秦家娘子立时变了颜色,微哼了一声,道:“官人,你可要想清楚,若是和奴家真个欢好,可是要今生只爱奴家一个的!”
    秦寿心头冷冷一笑,暗道:“莫要欺我不知你是魔门中人,甚子和你真个欢好,便要只爱你一个,该是你在魔门身份不低,看不起我这没什么出息的衙役罢了!”
    努力睁开有些惺松的醉眼,秦寿最后望了她一记,却耐不住酒意上涌,眼帘里的她好一阵摇晃,醉意十足的秦寿,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秦寿才知道,再淡的酒,醉起人来也是会要命的。头痛欲裂、口干舌燥都还算好,最难受的是浑身发软,就跟没有骨头似的。
    习惯性的翻起手腕去看表,空空如也的手臂细嫩、白皙,提醒着秦寿:这里,已是完全不同的时空。
    秦寿勉强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喝了,然后定定的看着自己制作的小玩意发呆。
    那是一个简易的保温装置,原理非常简单,不过是借助生石灰遇水发生化学反应,进而产生大量热气的道理,做出的一个保持水温的装置。若不是怕秦寿那娘子看出破绽,兴许,秦寿会做出更多改进,好让自己生活的更好也不一定。
    又倒了一杯水,秦寿走到窗前,把葛布抹开,露出下面的纸窗秦寿才想起,生活在这个时代,挂窗帘的习惯原本就是不必要的。
    打开窗子,冰凉的空气带着一抹清新吹进房里,让秦寿昏沉沉的脑袋为之一醒。
    窗外是一片银色的世界,院子里的积雪很厚,若是秦寿来清扫,怕不是要花费一整天的功夫。可若是秦寿那娘子来做,只怕挥挥衣袖,便能搞定。
    拍拍额头,秦寿不再让自己去想这些,转而考虑自己的处境。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一年,秦寿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这个身份。要说有什么不满,也就是对自己的名字有些意见。也不知被他无意中焚尸了的那家伙,到底造了什么孽,居然得来一个秦寿的名号。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本名秦守,似乎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衙门里的活计是不用去做了,秦寿本就和那些人合不来,也不想太委屈自己,丢了也就丢了。只是感觉有些对不起半年前过世的老人秦寿这副身子的生身母亲,她是一心想要秦寿能在公门有所作为,光宗耀祖的。
    “嘤呃”
    一声清脆的禽鸟鸣叫,吸引了秦寿的注意,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鸽蛋大小的黑影,正从自家屋顶上飞掠而过。
    “咦?这般时节,怎会有雄鹰飞过?”
    银铃般的娇脆声音,传入秦寿的耳中,没有给秦寿半点美的享受,倒是让秦寿忍不住生出了关窗的yu望。
    秦寿下意识的扶助窗格,正要合拢的当儿,房门却被人从外面敲响了:“官人,起床了么?奴家有事要求官人帮忙!”
    秦寿打了个机灵,很想钻进被窝里装睡,却终究不敢挑战她的底线,万一激怒了这魔门妖女,天知道她会怎么对付自己这有名无实的相公。
    “甚子事?大清早的,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子么?”秦寿没好气的拉开房门,一脸的寒霜。
    门外的魔门妖女,脸上满是讨好的微笑,只是眼睑上那抹一闪而逝的杀气,却怎么也没能掩住,惹得秦寿心肝一阵乱跳,生恐就此惹来杀身之祸。
    秦寿家娘子一脸的讨好:“官人,今日起的这般迟,莫非不用去衙门里点卯么?”
    “有什么话你就明说,你我夫妻,用的着这般客套么?”
    “这样的,奴家有封书信要送给若云庵的静怡小师太。这若云庵远在金陵,没有四五天的功夫,怎的也没法赶到。若是相公近日没有公事,可否帮奴家送一封书信?”说着她一脸期盼的望着秦寿。
    生平秦寿第一次觉得,她这张脸上的表情不是戏子的面具,而是发自内心的生动。
    若云庵的静怡尼姑,秦寿是知道的。在秦寿的记忆里,秦家娘子曾经三次提到过她。每一次提到这个出家人,她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光芒。秦寿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总之每次看到,心里面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于是秦寿说道:“此去金陵,便是快马兼程,也要三日夜的功夫。若是坐车,当真要花费四五天时间。我这一去,家中只有你一人,恐怕”
    秦家娘子急了,也不顾平素的忌讳,扯住秦寿的衣袖便是一通痴缠娇嗔:“官人,莫非你忘记了,奴家手底下也有两手粗浅的功夫。寻常三两个泼汉,还不在奴的话下。求你了,好官人!就帮奴家送一封书信吧!官人”
    最后这一句官人,便是秦寿的骨头,都被她给叫轻了几两。来到这个世界足有一年,和她也相处了足有三月之久,她还是第一次这般与秦寿说话。
    “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你先把手放开,这般纠缠,没得让旁人看了笑话。”
    秦家娘子小脸微微红了一红,道:“奴已嫁入秦家,虽然尚未与官人洞房,却也是有了名分的。只要他日补足仪式,便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不能阻止你我亲热”
    依着秦寿的性子,莫说是这般言语,便是再狂放一些,也不会放在他的心上。只是这话语牵扯到皇帝,按照秦寿的原本身份,多少也该有些慌乱才是。
    “娘子休要胡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都是圣上的子民,怎可对圣上不敬?”
    一通胡言下来,直到娘子眼中的平和尽去,换上一抹鄙夷的光芒,秦寿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暗自生出几分得意。
    “奴家倒是忘了,秦家祖上也是出过丞相与将军的!我的秦大官人,不知今日可否成行?”
    不理自家娘子口中的调戏,秦寿想了想,道:“家中无马,我需先到衙门,与那李小四打个商量,看看能否从他姑丈手中借来一匹使用。”
    秦家娘子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官人在衙门里当差,旁的不说,银钱总还是有些的。今日事急,何需问他人相借,不若去那城东车马行里,租上一匹便是!”秦寿暗自苦笑一声,不好跟她说自己已被炒了鱿鱼,只好支吾一声,道:“娘子有所不知,李小四他那姑丈是养马的好手,手下尽是脚程极好的良马。若是我能借来,他那一匹能赶上车马行里两匹的脚程!”
    秦寿家娘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道:“既如此,官人这便去借马。奴家且去厨房做几张煎饼,也好与官人路上吃。”
    迈出门坎的那一刹那,秦寿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捕捉到自家娘子匆匆钻进厨房的背影。这一刻,秦寿不由得痴了。若她不是魔门中人,那该有多好!
    眼下时辰尚早,李小四还没去衙门开工,秦寿知他最爱在打狗巷拐角处吃早点,便快步走了去,准备在那里等他。
    “秦家兄弟、秦家兄弟,这边坐、这边坐!”
    远远的,李小四便发现了秦寿的身影,站起来摇手招呼。笑着点了点头,秦寿快步走过去坐了下来。
    李小四一边招呼老板给秦寿上些早点,一边道:“秦家兄弟,今日不用点卯,怎的起了这般早?”
    秦寿微微有些尴尬,秦寿这人生来惫懒,来到这个世界,依然没能改掉这个毛病。如果不是担心在衙门里挨板子,秦寿宁可损失些月俸,也不愿早起。衙门里早已传为笑谈,只是秦寿脸皮甚厚,从来不在乎罢了。
    看到秦寿神色有些赧颜,李小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秦大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唉其实衙门里的差事干不干都无所谓!娘的,一多半油水都给老爷和师爷给刮了,还不如自家做些小买卖来的轻省!”
    前面几句李小四还有些抱歉的意思,说到后来,便多是对分配不均的抱怨了。
    秦寿暗自笑了一下,也不点破。需知,这大乾朝的从九品县令,已经是吃皇粮的最后一个等级的公务员了。自县令以下,但凡师爷、捕快、衙役、仵作、杂差统统都算是县令的私佣,半是他老人家派钱、派物支饷,半是这些个私佣抵了劳役。
    既是县老爷的私佣,油水被他捞走大半,也是情理中的事。
    待李小四语句稍歇,秦寿便赶紧道明了来意:“小四,今日大哥我有事相求,还望看在你我兄弟一同当差多年,帮我一把!”
    李小四闻言勃然道:“秦大哥,你这说的是甚子话?你我兄弟,早已不分彼此,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说吧!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便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
    秦寿假装咳嗽了一下,道:“小四,是这样的我有一封书信,需要快马送到金陵,当面交予对方。城东车马行里那些货色你也知道,跑短途还成,长途指不定会出什么祸端。所以我想”
    李小四脸色微微变了变,道:“我那姑丈虽是李府的马倌,手底下好马无数,可毕竟那是李大员外的家产。万一”
    秦寿叹了口气,强笑道:“既如此,我再想想办法,兴许”
    “等等!”李小四突然打断了秦寿的话,脸上露出几丝猥琐的笑容,道:“秦大哥,这件事我姑丈那边没什么办法,清荷那里却不一定啊!只要你嘿嘿”听到这个名字,秦寿忍不住一阵头疼。若要问秦寿在这不同于华夏历史的朝代,最顾忌的是谁,秦寿的回答一定不是自家娘子,反倒是这清荷!
    清荷与秦寿青梅竹马,只是可惜家道中落,父亲早亡,无奈之下自典己身,卖入李府作了一个丫环。也是她运气好,被李家小姐看中,收做贴身。据说李家小姐求学的时候,清荷还作了伴读。
    李小四嘿嘿一阵怪笑,伸手在秦寿面前挥了两下,道:“秦大哥,瞧你这模样,该不是又在念着清荷的好吧?”
    秦寿干干一笑,心中的些许想法,自然不好与他分辨。抬眼望了望天色,已是不早,便拱手对李小四道:“天色已是不早,兄弟我先走一步。”
    “慢走、慢走!记着去找清荷!他日你若是与清荷成就好事,可别忘了我!”
    转过拐角秦寿才回过味儿来,感情这小子不是不能帮,而是不想帮!
    没办法,即便是不想面对也是不成,家中可是只有几十贯钱了!为了日后打算,能省一点,还是省一点的好。
    李家的老爷名半山,归在他名下的产业,远远不止半山那么点儿。诺大个当阳县,起码有一多半,都要姓李,剩下的全都姓官!
    寻常富户,主宅大都建在闹市之中,又或建在各级官邸不远,大抵不过是商人逐利的本能驱使。
    偏这李家半山老爷不同寻常,在城外建了老大一座园子。那园子既不是夏日纳凉的庄园,也不是偶尔小住的别馆,竟是李家宗祠的所在李家的主宅!
    秦寿出了城门,慢吞吞的沿着黄土路向西。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寻思:遇到那清荷,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得哒!得哒!得哒哒!”
    远远的,一阵细微声响自西面传来。初时感觉还很远,不过抬眼的功夫,仿佛已经近在耳边。
    “秋菊,你这小妮子干嘛跑那么快,小心撞着路人!”
    “咯咯清荷姐,你放心好啦。咱们李府的姐妹里面,就数我马术最好。莫说是撞着人,便是路上有只蚂蚁经过,我也能避开它!”
    欢快的对话,伴随着阵阵香风,呼啸着从秦寿身边穿过,秦寿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两匹马上坐的是男是女。
    重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秦寿原本以为,自己的神经已经足够大条,面对再大的危险或打击,也能做到胸有激流而面若平湖。
    两匹呼啸而去的马匹,带过的不止是香风,还有秦寿的无知和过度自信。
    “咦?”“唏律律!”
    冲过去老远的一名骑手勒住了马缰,突然受痛之下,急速行驶的快马忍不住惊叫着人立而起。
    “清荷姐,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呀?!若是伤了小姐的爱驹,人家可是要陪你罚跪的!”
    发觉同伴停了下来,名叫秋菊的另一名骑手不得不也拉住了马缰,由于骑术上佳,当她胯下的马匹停稳的时候,竟是落后了清荷半个马身。
    清荷歉意的对秋菊笑笑,道:“对不起啦,秋菊妹子!我只是觉得那边那个男子有几分面熟,忍不住便想停下来看个究竟。一时思虑不周,竟是忘记了责罚,姐姐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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