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无战事,风月各安好。平静的夜空里,就连星光也显得比混乱的城内明亮了几分。
    借着淡淡星光,端木易和车上青年互相认出了彼此。
    于此时再次见到对方,让两人都十分意外。
    原来,车上青年竟是端木易在宫城外撞到那个人。这让端木易对他的真实身份,多出不少好奇来。
    怀着这种想法,端木易仔细打量起青年来。这青年穿着赭红色的深衣,因端坐在车上,看不上身长,但体型却有些瘦弱。头发没有束起,散披在身后,也许是急于亡命,慌乱中来不及搭理。面前零碎的青丝遮掩了面庞,但依旧可以看出双眸中的坚毅和眉宇间的忧愁。
    想要再往青年双眸深处望时,青年也向端木易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慌乱中,端木易闪避开对视的双眼,低头看向自己。他这才意识到,青年之所以诧异,是因为自己已经与和他初见之时不甚相同。身上穿的,早已由大公子府的家奴衣裳换做了另类奇形的夜行衣。
    那青年奇怪道:“你不是大公子府的家奴吗?怎么这会儿急着出城?又如何会与城门守卫发生了争执?”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端木易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能言善道的他竟然沉默了。
    这时,那青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是我太过着急了。既然大家有缘相逢,不如这样,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熊离,大公子的幼弟。”
    得知青年的身份后,端木易大惊,他没想到眼前之人就是楚公的小儿子、熊坎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于是,端木易赶紧见礼道:“在下端木易,见过小公子。”
    “噢,原来你就是端木先生......”说到一半,熊离突然停下了。他蹙眉端详着端木易,思索了一会儿,才又恍然道:“看来今日宫中之事,也是先生的手笔吧。”
    听他言辞中虽无怨怼之意,语气中却不免带了些质问和不满,端木易心里也觉有些对不住他。
    但是在刺杀楚公一事上,端木易还是不曾后悔的。于是,他只拱手赔罪道:“楚公之事,在下只能向小公子说声抱歉了。”
    听了端木易轻描淡写地道歉,熊离嘴角跳动了一下,脸上流露出黯然之色,冷冷道:“呵,先生说得轻巧。杀父之仇,岂是一句抱歉就能了却的?”
    “小公子若要取在下性命,尽管拿去便是。只是这为姑娘却与此事无半点关系,还请小公子不要难为她。”说着,端木易从腰间取出那把短剑,递给了熊离。
    颜儿在一旁听得清楚,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对端木易刺杀楚公一事并不赞赏,但她知道端木易的痛苦。所以,此时见端木易要以命抵命,立即挡在中间,想要打断两人。
    没等颜儿出言阻止,端木易便在她脖颈上切了一记手刀。他下手不重,却足以将颜儿击晕。
    把昏倒的颜儿小心地抱起,在身后安置好后,端木易再次直面熊离。他昂首挺胸,无怨无悔,等候着熊离的反应。
    没想到端木易竟会如此坦荡,熊离神情微微一怔。他看了眼剑上已将干涸的血迹,又抬头望向端木易,问道:“我的公父便是死在这柄剑下吧。”
    端木易淡然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红着双眼的熊离接过短剑,把剑尖对准了端木易的胸膛,轻轻放在上面,却迟迟不肯下手。
    已慷慨赴死的端木易看着犹豫的熊离,说道:“适才若无公子殿下,我俩只怕也已身首异处。我这命本就是小公子救得。公子不必纠结,想拿去便拿去吧。”
    终究是杀父之仇,端木易也不愿亏欠这名救命恩人太多。好在他自知有不死之身,索性便让熊离刺自己一剑,也算是还他一个人情。
    哪晓得,熊离却不屑地说道:“哼,你把我熊离当做什么人了。我救你俩是出于道义。至于我此刻不愿杀你,是因为我也知道,虽然公父是死在你手里,但你终究也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深感熊离通透豁达,端木易叹服道:“公子殿下心思敏捷,在下庆幸。”
    面对端木易的赞赏,熊离无动于衷,依旧表情深沉,叹息道:“我那大哥向来决绝,他做出此事来,我也并不意外。”
    此话说得端木易有些愧疚,他也自觉给熊离带来了太多祸殃,面有惭色道:“话虽如此,只是不想我这么一闹,竟也连累了小公子。”
    熊离倒是不以为然,他凄怆地苦笑道:“呵呵,长兄忌惮我已经很久了。即便今天先生没有做这等疯狂之事。我俩之间,也迟早会有一战。熊坎,自五年前从西岐回来以后,就彻底没了人性。”
    以端木易的敏锐,立刻便察觉到事有蹊跷,随即问道:“五年前大公子去过西岐?”
    瞥一眼端木易诧异的颜色,熊离缓缓说道:“看来先生也并不知道长兄和公父之间的嫌隙。”
    “到底怎么回事?”端木易追问道。
    长叹一声后,熊离开始把旧事重新道来:“五年前,周天子遣密使前来命我楚国参与一场伏击。因为我大楚国偏一隅,素少约束。故公父不愿掺和,出言婉拒。但长兄却声称此战可树立我大楚的威望,自己请命带兵前去。公父本不准许,他就联合群臣,逐日直谏此事。公父耐不得麻烦,便应允了他。”
    “这么说,五年前伏击秦国军队的事情,是熊坎主动参与的?”
    此时,端木易已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被熊坎彻头彻尾地欺骗了。
    哪知听了端木易的问题,熊离也是满脸惊讶。他反问端木易道:“伏击秦军?难道不是伏击犬戎吗?”
    “呵呵,看来你我都上了熊坎的当了。”端木易自嘲地说道。心里却已在自己的账本上记上了熊坎一笔。
    接着,端木易把五年前的旧事,以及熊坎如何用此事欺骗自己,言简意赅地尽数讲给了熊离。
    初闻这件秘辛,熊离却并不意外。似乎在他看来,熊坎做出这些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待端木易说完一切,熊离才平静地说道:“熊坎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对他不在乎的人和事,性情凉薄到极致,机关算尽也到极致。若说这楚国还有什么人能让他付出一点真心,恐怕便只有他那位夫人和黄仲轩了。”
    略一思索,端木易也对熊离的看法深表认同。
    这时端木易想到了一事,于是说道:“小公子,在下还有一事请问公子?”
    “先生请讲。”
    “五年前熊坎回来的时候,可曾带回一名女子?”
    原来,端木易确定了在伏击旧案上,熊坎欺骗了自己,便对褒姒的下落也产生了怀疑。
    虽然不知道端木易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但熊离还是如实答道:“他当年带着数百军队前去,回来时却只有自己一人。为此公父还责骂了他一顿。”
    “小公子,在下受熊坎蛊惑犯下大错,实该万死……”
    这下端木易算是明白了一切,愧疚悔恨油然而生。
    “先生何至于此?”熊离不解道。
    素来胸怀坦荡地端木易不愿再有所欺瞒:“小公子有所不知,杀楚公本是我的提议……”
    话音刚落,熊离手中握着的短剑应声落地。那壮汉也急忙把马车停了下来。
    “你......我公父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这样心狠手辣?”熊离双眼充满怨恨地问道。
    不忍欺瞒,端木易便又将褒姒之事说与了熊离。
    “罢了,罢了。我那长兄如此费尽心思,竟让你也着了道。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我也不想在追究了。”
    听罢端木易的解释,熊离万念俱灰,瘫坐在马车上,双眼空洞,无奈、无助又无措。
    茫然着,熊离还是下意识地让壮汉重新启程。壮汉得令打马,车辇再次上路。
    ......
    车马昼夜兼程,向西北方行了一个多月。沿途不断躲避着兵马官军,总算在夏日登临之际,出了楚国边境。
    一路上,端木易和熊离虽然仍然心有芥蒂,但也对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颜儿醒来后,见两人已放下了仇恨,也就没再提起之前的事。只是那个壮汉,始终无声无息地赶着马车,在他眼里,守护熊离似乎就是生命唯一意义。
    直到分别之时,端木易和颜儿也仅是知道壮汉唤作项兖。至于他的故事,熊离闭口不谈,两人便也没再追问过。
    出了楚境,不久便进了申国。要回秦国,就必须往西北方继续前行。
    “小公子不如跟我们回秦国吧,待我回去积蓄力量,再想方设法报复回来。”端木易询问熊离道。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蛮山楚水,熊离神色中流露丝丝忧愁,长舒一口气,说道:“秦国?算了。我本就对权力不怎么上心。楚国便给了他熊坎吧。与先生同行一月,先生的为人我已了解。有些落在楚国的东西,我相信先生自己会取回来的。”
    听熊离说不愿在于自己同行,端木易不由问道:“那小公子你们?”
    “我俩在此处就留下了。这儿离家乡近,想家了,还能看得见。”
    熊离眼底的黯然与不舍已经彻底地回绝了端木易,于是他只得无奈说道:“好吧……那咱们就此分别吧,小公子保重。”
    说完,端木易怀着愧疚与惋惜,向熊离深深一揖,便领着颜儿下了马车,一路往西北行去。
    ......
    楚国一行,端木易算是惨败。但已无力回天。端木易只好暂且先赶回秦国。
    两人行了数月,于深秋时节终于重新踏足大秦的疆域。
    近乡情怯,端木易和颜儿怀着复杂的心情沿着渭水河畔前行。沿途不断遇见的破败村庄,再次让两人感到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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